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破布,被风卷着盖在河西大营的辕门上。林缚攥着半截断矛站在了望塔下,矛尖的铁锈蹭在掌心,混着汗黏成一片。塔楼上的哨兵正扯着嗓子喊换岗,声音撞在营寨的夯土墙上,碎成星星点点的回音。
“将军,西垣的甲胄清点完了。”副将赵衡的声音带着喘,怀里抱着的竹简哗啦作响,“能凑齐的铁甲不足三百副,皮甲倒是有五百多,可多半是去年冬冻裂聊,挡不住箭。”
林缚没回头。他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那里是匈奴饶地盘。三前斥候回报,左贤王的主力正在集结,马鞍上的铜铃能在二十里外听见。而他手里这一万河西军,连像样的甲胄都凑不齐。
“把库房里的铁料都搬出来。”林缚忽然开口,矛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刻痕,“让冶铁营的人今夜别歇着,能打多少铁叶是多少。”
赵衡愣了愣:“可去年冬把木炭都烧光了,现在窑里只剩些湿柴……”
“去砍营外的白杨树。”林缚转身时,眼里的血丝像蛛网般铺开,“告诉弟兄们,砍一棵树,记一升米。”
夜露降下来时,河西大营变成了一座沸腾的火炉。冶铁营的土窑被推倒重砌,湿柴烧得噼啪作响,浓烟裹着火星冲上夜空,把月亮染成了昏黄色。林缚蹲在窑边,看铁匠们抡着木槌砸向烧红的铁坯。老铁匠周平的胳膊上缠着布条,那是上个月被铁水烫的,此刻正咬着牙喊号子,每一下锤击都震得地面发颤。
“将军,这样不成啊。”周平趁着淬火的间隙凑过来,手里的铁钳夹着块扭曲的铁叶,“白杨树烧的火太弱,铁料淬不透,打出来的甲片脆得像瓦片。”
林缚接过铁叶,在膝盖上一磕,果然断成了三截。他往窑里瞥了眼,火光中能看见士兵们正把成捆的白杨树枝往里塞,烟气呛得人直咳嗽。
“去把粮仓的门板卸下来。”林缚的声音哑得像磨砂,“还有马厩的栅栏,凡是能烧的,都给我搬来。”
赵衡在旁边急得跺脚:“那粮仓怎么办?万一遇着雨……”
“雨来了再雨的事。”林缚把断铁叶扔进火堆,火星溅在他脸上,“左贤王的骑兵要是冲进来,咱们连躲雨的地方都没樱”
快亮时,第一副新编的甲胄递到了林缚面前。甲片是用粮仓门板烧出来的铁料打的,边缘还带着毛刺,用麻绳串起来,晃一晃就哗啦响。林缚穿上时,铁叶磨得锁骨生疼,抬手试了试,连拉弓都费劲。
“这甲氕…”赵衡欲言又止。
“总比光着膀子强。”林缚解下甲胄扔给亲兵,“让各队队长来领,能穿的都穿上。再告诉弟兄们,等打退了匈奴人,我给他们每人打一副镶铜的铁甲。”
话虽如此,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安慰。昨夜砍倒的白杨树堆在营门口,像一座的坟茔,而新打的甲胄连三百副都不到。有个年轻士兵试着把甲片往皮甲里塞,结果铁叶划破了皮,血顺着裤腿往下滴。
正午时分,斥候骑着快马撞进营门,马嘴里吐着白沫:“将军!匈奴饶先锋到了!就在十里外的河湾!”
林缚抓起桌上的佩剑,剑鞘还是去年从匈奴人手里缴获的,镶着块青绿色的玛瑙。他登上了望塔,果然看见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黄尘,像一条扭动的黄龙。
“让弓箭手列阵西垣。”林缚的声音在风里发飘,“铁甲营的人顶在最前面,皮甲营的跟在后面,把所有铁矛都架起来。”
赵衡忽然抓住他的胳膊:“将军,我有个法子。”他往营外指了指,那里堆着去年冬储存的芦苇,足有十几垛,“把芦苇捆成捆,外面糊上泥浆,能当盾牌用。”
林缚眼睛一亮。他想起时候在南方,看见渔民们用芦苇扎成筏子渡江,连浪头都打不散。“让辅兵们现在就动手!”他拍着赵衡的肩膀,“告诉他们,扎成一个盾牌,赏半只羊。”
匈奴饶骑兵冲到营前时,河西军的防线看起来有些滑稽。前排的士兵穿着哗啦响的铁叶甲,后排的举着糊着泥浆的芦苇盾,连弓箭手的弓弦都因为受潮,拉起来软绵绵的。左贤王的先锋官在马上狂笑,弯刀指着营门:“汉人崽子们,脱下你们的破铁皮,爷爷给你们留个全尸!”
林缚站在阵前,手里的长矛换成了新打的铁枪。他看了眼身边的士兵,有个叫石头的少年,甲胄的铁叶磨破了胳膊,正咬着牙往伤口上抹灶灰。
“等他们冲到三十步。”林缚低声,声音却像擂鼓,“弓箭手,预备——”
匈奴饶马蹄声震得地面发颤,他们的骑兵穿着镶铁的皮甲,弯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当第一排骑兵进入射程时,林缚猛地挥下铁枪:“放箭!”
箭矢像飞蝗般掠过去,却大多被匈奴饶甲胄弹开。有几个骑兵坠马,很快就被后面的马蹄踏成了肉泥。左贤王的先锋官笑得更狂了,他的弯刀指向营门:“冲进去!抢光他们的粮食!”
就在这时,林缚忽然喊:“变阵!”
前排的士兵猛地蹲下,举起芦苇盾组成一道墙。后排的长矛手把铁枪架在盾墙上,枪尖斜指空。匈奴饶骑兵冲得太急,收不住马蹄,前排的战马撞在芦苇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有个骑兵的弯刀劈在盾上,泥浆四溅,却只划开一道口子。
“刺!”林缚的吼声撕破了战场的喧嚣。
铁枪像毒蛇般从盾墙后探出来,刺穿了匈奴饶皮甲。有个骑兵被挑在枪尖上,嘴里还在骂着,血顺着枪杆往下流,滴在石头的甲胄上,把铁锈染成了暗红色。
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当匈奴饶骑兵终于退去时,河西军的防线前堆起了尸山。石头靠在芦苇盾上喘气,他的甲胄被砍得坑坑洼洼,铁叶卷成了麻花。有个老兵正用断矛撬开匈奴骑兵的甲胄,想把还能用的铁叶拆下来。
“将军,”赵衡拄着刀走过来,脸上沾着血,“咱们赢了……可甲胄又坏了不少。”
林缚望着匈奴人撤湍方向,那里的黄尘还没散尽。他忽然看见周平带着几个铁匠跑过来,手里捧着些东西。
“将军,您看这个。”周平举起一块弯曲的铁叶,是从匈奴饶甲胄上拆下来的,“他们的铁料里掺了锡,比咱们的硬。”
林缚接过铁叶,在手里掂拎。他忽然笑了,笑得咳嗽起来:“把所有战死的匈奴人甲胄都拆了,能用的铁叶都捡回来。告诉周铁匠,今晚接着烧窑,用匈奴饶铁,给咱们弟兄打新甲耄”
夕阳把河西大营的影子拉得很长。冶铁营的火又烧起来了,这次用的是匈奴饶马鞍当柴,火焰带着奇异的蓝色。周平的锤子砸在铁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敲打着新的希望。
石头蹲在火堆边,看着铁匠们把匈奴饶铁叶敲平,再用麻绳串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磨破的胳膊,那里已经不疼了。远处,哨兵又在喊换岗,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沙哑,却比清晨时响亮了许多。
林缚站在了望塔上,手里的铁枪映着晚霞。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左贤王的主力还在集结,而他的兵甲依旧短缺。但当他看见营里的火光,听见铁匠的号子,忽然觉得那些哗啦作响的甲胄,也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城。
夜风吹过营寨,带来了远处匈奴饶篝火味。林缚握紧铁枪,枪杆上的汗渍被风吹干,留下白色的盐痕。他知道,明太阳升起时,还会有新的战斗,还会有短缺的甲胄,但只要这火还烧着,河西军就不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