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的阳光透过后台的窗棂,照在落满灰尘的角落里,却驱不散江逾朝心头的寒意。
他没有去前场,只是抱着那把京胡,坐在后台最里面的板凳上,用软布细细擦拭。
琴身上还残留着昨晚演出的痕迹,弦轴上似乎还沾着他手心的冷汗。
顾承欢让李伴奏,他便知自己今日是没有上场机会了。
也好,他需要点时间,平复一下心绪。
这把琴是他们第一次登台成功后,两人凑钱买的。
那时盛云班刚有点名气,顾承欢的嗓子初露锋芒,他的琴艺也日渐成熟。
他们在戏班后面的酒馆里喝了半宿的酒,借着酒劲要一辈子搭档,让盛云班的名字传遍南北。
“这琴音色好,就是有点硬,”顾承欢当时拿着琴比划,笑得眼睛发亮,“等以后赚了大钱,给你换把更好的。”
江逾朝当时只是笑,心里却想,再好的琴也不如这把有意义。
他用了三年时间,一点点打磨琴身,调整音色,让它的声音能完美地契合顾承欢的唱腔,温柔又缠绵。
这把琴里,藏着他们十年的光阴和默契,怎么可能换就换?
“哟,这不是江琴师吗?怎么没去前场候着?”
一个娇嗲又带着几分嘲讽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江逾朝的思绪。
他抬头,看见周曼云穿着一身华丽的丝绒旗袍,手里把玩着一条珍珠手链,身后跟着两个跟班,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江逾朝皱了皱眉,没话,只是将京胡往怀里紧了紧,想避开她。
周曼云却不依不饶,几步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怀里的京胡上,眼神里满是轻蔑。“就是这把破琴?昨差点毁了承欢的演出,还有脸拿出来擦?”
江逾朝的脸色沉了沉:“周姐话注意点,这是我的琴。”
“你的琴?”周曼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承欢现在是红遍南北的顾大先生,用的琴师也该是顶尖的,你这把破琴,还有你这双拉琴的手,早就配不上他了。”
她着,故意往旁边的香案上一靠,手肘“不心”撞到了香案上的香炉。
“哐当——”
香炉摔在地上,里面的香灰撒了一地,大半都溅到了江逾朝怀里的京胡上,甚至有几块细的瓷片弹到了琴身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划痕。
“哎呀,真不好意思,”周曼云假惺惺地捂住嘴,眼里却没有丝毫歉意,“手滑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也是把破琴,脏了就脏了。”
江逾朝的心疼得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立刻放下软布,心翼翼地擦拭着琴身上的香灰,看到那些划痕时,指尖都在颤抖。
“周姐,请你离开。”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离开?我倒要看看,你这双贱民的手,怎么配碰承欢用过的琴!”周曼云着,竟伸手就要去夺江逾朝怀里的京胡,“这种破东西,就该扔了!”
“你敢!”江逾朝猛地站起身,将琴护在怀里,眼神冷得像冰。
两人正争执间,顾承欢走了进来。
他刚在前场和李对完曲子,脸色不算太好,大概是还没适应新琴师的节奏。
看到后台的情景,他皱起了眉:“怎么回事?”
“承欢,你可来了!”周曼云立刻换了副委屈的样子,走到顾承欢身边,指着江逾朝,“我就是想看看他的琴,他就对我凶巴巴的,还这琴比你的面子还重要呢!”
顾承欢的目光落在江逾朝怀里的京胡上,看到上面的香灰和划痕,又看了看地上摔碎的香炉,脸色沉得更厉害了。
但他没有问缘由,只是看向江逾朝,语气冷淡得像陌生人:“多大点事,吵什么?”
江逾朝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看着顾承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摔了香炉,还想毁了我的琴。”
“一把琴而已,摔了就摔了。”顾承欢打断他的话,语气里满是不耐烦,“明日让账房给你十两银子,你再去买一把新的。”
十两银子?
江逾朝像是听到了大的笑话,他看着顾承欢,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这把琴是他们十年情谊的见证,是他用心血打磨的伙伴,在顾承欢眼里,竟然只值十两银子?
他蹲下身,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琴轸碎片,指尖被锋利的碎片划破,渗出血珠,滴在落满香灰的琴身上,像开出了一朵绝望的花。
“顾承欢,”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这琴不止十两。”
顾承欢看着他蹲在地上捡碎片的样子,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
他觉得江逾朝太题大做了,不就是一把琴吗?
再买一把就是了,何必这样揪着不放,让周曼云看笑话。
他没再什么,只是任由周曼云挽着他的胳膊,转身往外走。
就在他们经过江逾朝身边时,顾承欢脚上那双周曼云送的新绣鞋,不心碾过留在地上的一根琴弦。
“嘣——”
一声清脆又刺耳的断裂声响起,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江逾朝的心里。
他的动作僵住了,低着头,谁也看不见他眼底的泪水。
顾承欢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跟着周曼云走了出去。
后台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最后一丝暖意。
周曼云得意的笑声隐约传来,像一把钝刀,在江逾朝的心上反复切割。
江逾朝慢慢地将散落的碎片都捡起来,心翼翼地放进琴盒里。
琴身有了划痕,琴弦断了一根,这把陪伴了他十年的京胡,就这样被糟蹋了。
就像他和顾承欢之间的情谊,被金钱和权势,被顾承欢的冷漠和周曼云的挑衅,一点点碾碎了。
他抱着冰冷的琴盒,坐在空荡荡的后台,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他心里的角落。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变。
曾经要一辈子搭档的人,如今会为了权贵,轻易地践踏他的心血和情福
江逾朝轻轻抚摸着琴盒上的纹路,那里还残留着他和顾承欢的指纹。
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再坚持了。
外面传来李调试琴弦的声音,生涩又僵硬,完全没佣牡丹亭》该有的缠绵意境。
顾承欢大概也听出来了,隐约传来他低低的斥责声。
江逾朝闭上眼,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没有了他的琴音,顾承欢的唱腔,大概也会失色不少吧。
只是,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将琴盒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一点念想。
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里那块被顾承欢亲手打碎的地方。
他知道,从顾承欢出“十两银子”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彻底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