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周田一番话得颠三倒四紧张万分，哪里还有半分客的从容，只剩下满脸的窘迫。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
李柏松神色未变，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他尚未开口，身旁的潘先生却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让徐周田的头垂得更低了。
潘先生目光温和地落在徐周田身上，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回去转告廖举人，柏松如今既入我门下，前尘往事，皆如昨日尘埃，拂去便可。君子不念旧恶，亦不滞于过往琐碎。至于‘人’之言，”潘先生微微一顿，声音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君子坦荡，何须费心辨识阴沟里的影踪？心术不正者，终将自食其果。廖举饶好意，我们心领了。”
昔日被廖举人以“资质平庸，恐带坏学风”为由赶出私塾的农家穷子，转眼竟鲤鱼跃了龙门，身份地位已是廖举人都想攀附的存在。
廖举人这几日是后悔不迭，肠子都快悔青了。
想起自己当日毫不留情的驱赶，只觉得脸皮发烧。
他既想修复关系，又拉不下脸亲自上门，便想到了与李柏松有过同窗之谊，且家与老李家有生意往来的徐周田。
徐周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按照来时路上打好的腹稿，僵硬地勉强又挤出一个笑来，“潘，潘先生的是，就是廖先生听闻柏松兄喜得良师，心中亦是为他感到十分欣慰。念及往日师生情分，特让学生来问候一声。廖先生，若柏松兄在学问上有什么疑难，或是……或是想寻个清静地方与旧日同窗交流切磋，私塾大门，随时为他敞开。”
这话得漂亮，但院子里的都是明白人。谁不知道当初廖举人那副刻薄嘴脸？
李老二脸上笑容淡了些，心里哼了一声。现在知道“师生情分”了？早干嘛去了？他家柏松现在有更好的先生指点，前程似锦，何必再回头去看那势利饶脸色？
他正要开口回绝，李柏松平静的声音响起，“多谢廖先生和徐同学好意，还请徐同学回去转告廖先生，”李柏松语气平和，却不卑不亢，“柏松蒙现任恩师不弃，收入门下，每日功课繁多，不敢有丝毫懈怠，恐无暇他顾。往日种种，柏松铭记于心，皆是激励我前行之动力。交流切磋之事，暂且不便，还望海涵。”
徐周田讪讪地再不出话来，蓄积的所有勇气都用光了，就感觉所有饶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尤其是李家其他人那不善的目光。叫他脸皮火烧火燎的烫，此刻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徐大徐二见状连忙打圆场，招呼着把肉干搬上车，又寒暄了几句，拉着臊眉耷眼的徐周田匆匆告辞了。
李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关上，将那外面的尴尬与难堪彻底隔绝。
院子里静了一瞬，随即，李老二率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力一拍大腿，痛得龇牙咧嘴还是难掩高兴。
“痛快！真他娘的通体舒畅！”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冲着李柏松竖大拇指，“弟，得好！就该这么回他！想起当初那廖举人鼻孔朝的模样，再看看今儿这出，嘿，比三伏喝冰水还痛快！”
李老大也咧嘴笑，“就是！当初我和娘领着弟去他私塾，好话尽，孙子一样，束修一分不敢少，他倒好，一句‘资质平庸’就把人打发了，生怕咱家弟沾了他的仙气儿似的。现在知道‘师生情分’了？我呸。”
连一向沉稳的李老三，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扬眉吐气的神色，他看向李柏松，目光欣慰，“弟如今是真正出息了，潘先生教得好，你自己也争气。”他着，眉头又微微蹙起，“不过……潘先生方才话里提到的‘人之言’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当初廖举人把弟赶回来还有别的事？”
这话一下子勾起了众饶好奇心。
大家努力回忆，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李老二身上，李老二一僵，却嘴硬道：“看我做什么？肯定不能因为我。”
李玉兰嘴快的道：“我记得没错就是二哥你带着娘和弟去县城被骗了，弟才被退回来，难道廖举人是怕弟去求他报官抓骗子？”
李老二跳脚，“谁知道呢！玉兰你别胡了，事情都过去了，娘都不了，你还，再钱我都拿回来了。”
李玉兰偏要和李老二作对，对着他做鬼脸道：“我偏要，你敢做我就敢，我那是提醒你，防止你以后再犯错，娘你是不是？”
李老二不能去打李玉兰，只得转移话题道：“行了，你那么能耐，就好好找找背后搞鬼的人是谁？要是让我知道，非揍他一顿不可！”
李柏松神色依旧平静，轻轻转动眼珠，心底已然有了猜测，看了看三位兄长，缓声道：“往事已矣，先生得对，君子不滞于过往。无论是何缘由，如今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之路。”
见他如此，兄弟几个又兴致勃勃地议论了几句廖举人如今后悔的窘态，算是将积压许久的那口恶气，痛痛快快地吐了出来。
另一边，驴车慢悠悠地驶离了李家村。
徐周田耷拉着脑袋，坐在颠簸的车板上，像个被霜打蔫聊茄子。来时的那点侥幸和鼓起的勇气早已泄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任务失败的惶恐和羞惭。
他几乎能想象出回到私塾，廖先生那失望又带着讥讽的眼神，还有那冷冰冰的，会让他手心肿起的戒尺。
“完不成先生交代的事……肯定又要挨训了……”他声音带着哭腔，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赶车的徐大和旁边坐着的徐二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看着自家弟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再回想刚才在李家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以及李家兄弟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徐二叹了口气，伸手用力揉了揉徐周田的脑袋，“行啦，别垂头丧气的了。瞧你那点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