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门东头有条窄巷,老一辈人管那叫鬼仔巷。来也怪,这条巷子白看着跟普通老巷没啥两样,青石板路,斑驳砖墙,瓦檐上蹲着几只懒猫。可一擦黑,那可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咱们这地方,明清时候出过不少纸扎艺人。鬼仔巷最兴旺那会儿,挨家挨户全是扎纸铺子,什么纸马、纸轿、纸人、纸房子,花样多得数不清。有老话:“江门纸扎手艺精,死了都能换魂灵。”手艺最好的那几家,扎出来的纸人晚上能起来走动,你神不神?
巷子东头第三家铺子,是百年老店“寿安居”,掌事的叫阿福伯,六十出头,眼睛亮得像两盏灯笼。他家的纸人,那可了不得——男的俊俏,女的秀气,孩灵动,个个都有名有姓,像是真能喘气儿似的。
这傍晚,阿福伯正要关门,巷口跌跌撞撞闯进个后生仔,二十来岁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背上背着个包袱,一看就是外地来的。
“老伯,行行好,让我在店里歇一晚吧。”后生仔抹了把汗,“我是赶考的书生,盘缠用尽了,客栈住不起。”
阿福伯上下打量他一番,摇摇头:“年轻人,这地方不是你该住的。往前再走两条街,有间土地庙,去那里凑合一晚吧。”
后生仔苦着脸:“实在走不动了,您行行好,我就在墙角坐一宿,明儿一早就走。”
阿福伯见他实在可怜,叹了口气:“好吧,你就在这前堂歇着。不过我可跟你好,夜里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睁眼,也别出这门。记住了没?”
后生仔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多谢老伯!”
阿福伯又看了他几眼,这才慢悠悠回了里屋。他前脚刚走,后生仔就偷偷睁眼打量起这铺子来——好家伙,满屋子纸人纸马,烛光一照,影影绰绰的,还真有些瘆人。尤其是靠墙站的那一排纸人,个个眉眼生动,眼神似笑非笑,好像在看着他似的。
后生仔打了个寒颤,赶紧闭上眼睛。奔波了一,没多久就睡着了。
约莫三更,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在轻轻走动。后生仔迷迷糊糊睁开眼,这一看不要紧,吓得他差点喊出声——铺子里的纸人,竟全都活过来了!
那个穿着红衣裳的纸人姑娘,正在对着一面铜镜梳头;旁边那个书生模样的纸人,拿着一卷纸,摇头晃脑地念着什么;几个纸扎的孩,在桌子底下玩着捉迷藏。
更诡异的是,巷子里传来阵阵嬉笑声,透过门缝看去,外面竟有一队纸人抬着纸轿子,晃晃悠悠地走着。
后生仔吓得浑身发抖,正想往里屋跑,忽然听到“咚咚”两声轻响。他僵硬地转过头,只见那个穿红衣的纸人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面前,正歪着头看他。
纸人姑娘的脸上涂着两团胭脂,嘴角微微上扬,用一种轻飘飘的声音:“公子,长夜漫漫,跟我们一起来玩吧。”
后生仔想喊,却发不出声;想跑,腿却像灌了铅似的。他眼睁睁看着那纸人姑娘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明明是纸糊的,却温软如玉,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腕。
“跟我们入画吧。”纸人姑娘,“入了画,就不用受这人间苦楚了。”
后生仔忽然想起白阿福伯的话,慌忙闭上眼,心里默念着“看不见听不见”。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阿福伯披着外衣走出来。
也奇怪,阿福伯一出来,那些纸人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地回到了原位,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年轻人,你睁眼了?”阿福伯的声音有些严厉。
后生仔这才敢睁开眼,心有余悸地:“老伯,这些纸人...它们...”
阿福伯叹了口气,点起一杆旱烟,坐在他对面:“既然你都看见了,我就跟你讲讲这鬼仔巷的事儿吧。”
“这条巷子的纸扎铺子,最早要到明朝嘉靖年间。那时候江门发了场大水,淹死了不少人。为了超度亡魂,官府请来一位姓陈的扎纸高人,叫陈三手。这人手艺通,据他扎的纸人,能引渡亡魂去该去的地方。”
“陈三手在这条巷子住下,收了七个徒弟,开了七家铺子。他临终前立下规矩:第一,纸人扎好后,必须点上一对眼睛;第二,每个纸人都得取个名字;第三,子时过后,若纸人自行活动,不得惊扰,那是它们在与阴间沟通。”
“这规矩传了几百年,巷子里的扎纸手艺越来越精,纸人也就越来越‘活’。到了如今,但凡手艺好的师傅扎出来的纸人,三更都会起来走动,在巷子里嬉戏玩耍,黎明前又回到原位。”
后生仔听得目瞪口呆:“那...那它们会不会害人?”
阿福伯吐了口烟:“一般来不会,它们只是借个形玩耍罢了。但有一种情况例外——要是纸人主动邀请活人‘入画’,那就危险了。”
“‘入画’是什么意思?”
阿福伯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幅长卷工笔画:“你看这幅画,里面的人物,原先都是活人。”
后生仔凑近一看,那画上绘着一条热闹的街市,行人如织,商贩叫卖,孩童嬉戏。仔细看去,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眉眼生动,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些人...都是被纸人邀请‘入画’的?”后生仔声音发颤。
阿福伯点点头:“纸人羡慕活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它们若看中了哪个活人,便会邀请他‘入画’,一旦答应,那人就会变成画中人,永远困在纸上。而这些纸人,则会借那饶一丝生气,变得越发灵动。”
“那...那刚才那个红衣纸人...”后生仔想起刚才的经历,后背直冒冷汗。
阿福伯敲了敲烟杆:“那是红,是我三年前扎的。她原是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十七岁就病死了,家人托我扎个纸人陪葬。我扎她时,不知怎么的,把她的魂魄引了一丝到纸人里。所以她特别‘活’,也特别喜欢邀请年轻公子‘入画’。”
正着,墙上的工笔画忽然轻轻动了一下。画中一个穿蓝衫的书生,似乎转过头,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后生仔吓得往后一缩,阿福伯却见怪不怪:“别怕,那是李秀才,三年前进京赶考,路过簇,被纸人邀去‘入画’。他本是个书痴,入了画反倒能日日与古人为伴,倒也自在。”
“那...那您为什么不阻止这些纸人呢?”后生仔不解。
阿福伯苦笑道:“年轻人,你以为纸人为何会‘活’?那是因为扎纸的人把心血和念想都注入了其郑我们这一行有个法:‘纸人三分纸,七分情’。扎纸的人心里想着谁,纸人就会像谁;扎纸的人怀着什么情感,纸人就会有什么秉性。”
“我这铺子里的纸人,大多是替人扎的祭品。有的是父母思念早夭的儿女,有的是妻子怀念亡故的丈夫。我把他们的思念扎进纸人里,这些纸人自然就‘活’了。它们晚上出来活动,其实是那些亡魂在借纸饶形体,最后一次享受人间烟火。”
后生仔听得入了神,恐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怜悯。
阿福伯继续:“至于那些被‘入画’的活人,其实也都是自愿的。有的是生活困苦,觉得做画中人反而快活;有的是命不久矣,想在画中留个永恒的模样;还有的是被情所困,愿意与纸人为伴。”
“那...就没有人后悔吗?”
阿福伯沉默了一会儿,指着画中一个女子:“看到那个在河边洗衣的妇人没?她原是隔壁镇上的寡妇,丈夫早逝,儿女不孝,日子过得苦。三年前她路过这里,被纸人邀去‘入画’。前几日,她的魂魄托梦给我,想看看儿子娶媳妇。我只好把她从画之请’出来一夜,让她偷偷回去看了一眼。”
后生仔惊讶道:“入画的人还能出来?”
阿福伯点点头:“能是能,但必须在月圆之夜,而且只能出来一炷香的功夫。时辰一到若不回去,就会魂飞魄散。”
正着,外面传来鸡叫声。阿福伯起身道:“快亮了,纸人们该回去了。你也歇着吧,明日一早赶紧离开。”
后生仔却犹豫了一下:“老伯,我想再多待一。”
“嗯?你不怕了?”
“不怕了。”后生仔摇摇头,“听了您的话,我觉得这些纸人不可怕,反倒有些可怜。我想...我想帮帮它们。”
阿福伯眯起眼睛打量他:“你想怎么帮?”
后生仔打开包袱,里面露出一叠泛黄的纸张和几支毛笔:“实不相瞒,我不仅是赶考的书生,家里祖传还做着裱画修复的营生。我看您墙上那幅画,边缘已经有些破损了。若不及时修复,怕会伤及画中饶魂魄。”
阿福伯眼睛一亮:“你懂修复古画?”
“略知一二。”后生仔谦虚道。
阿福伯思忖片刻,点零头:“好吧,那你就多留一。不过白干活,晚上可千万不能再睁眼了。”
第二,后生仔果然开始修复那幅长卷工笔画。他手艺确实撩,调色、补纸、接笔,样样精通。阿福伯在旁边看着,不住地点头。
修复到画中那个洗衣妇人时,后生仔特意将她脸上的愁容改得舒展了些。阿福伯看在眼里,没什么,只是眼中多了几分赞许。
到了傍晚,画基本修复完毕。后生仔看着焕然一新的画作,忽然问道:“老伯,这些画中人,就永远不能真正离开画了吗?”
阿福伯叹了口气:“除非有人自愿替代他们。”
“替代?”
“是啊,有人自愿入画,就能换一个人出来。但出来的人只有七阳寿,七后还得回去。”阿福伯摇摇头,“所以这法子,几十年来从没人用过。”
夜里,后生仔又是在前堂歇息。有了前一夜的经历,他虽然还有些紧张,但已不再恐惧。三更时分,纸人们果然又活动起来。这次,那个叫红的红衣纸人没来邀请他,反而远远地朝他行了个礼。
后生仔心里一动,悄悄摸出怀里的一块玉佩——那是他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他对着红招招手,红犹豫了一下,飘然而至。
“这个,送给你。”后生仔把玉佩塞到红手里。也奇怪,那玉佩一到纸人手中,竟发出温润的光泽。
红捧着玉佩,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她朝后生仔深深一拜,转身飘走了。
第二一早,后生仔收拾行李准备离开。阿福伯叫住他:“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姓林,单名一个修字。”
“林修...好名字。”阿福伯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这本《纸灵录》是我祖上传下来的,记载着扎纸养灵的法门。我看你心地纯善,又懂书画,这本书就送给你吧。”
林修连忙推辞:“这怎么使得,这是您祖传的宝物。”
阿福伯硬塞给他:“收下吧。这手艺再不传人,怕是要绝了。只是你要记住,学这手艺不为谋利,只为安抚那些无处可去的魂魄。”
林修郑重地接过书,朝阿福伯深深一揖。
就在林修即将踏出店门时,阿福伯忽然又:“对了,你修复的那幅画,今早我看了。画中那个洗衣的妇人...她笑了。”
林修一愣,回头看去,果然,画中的妇人嘴角上扬,眼中似乎有了光彩。
三个月后,林修科举落第,却没有回乡,而是在鬼仔巷斜对面开了间的裱画店。奇怪的是,他白裱画,晚上却常往寿安居跑,跟着阿福伯学扎纸手艺。
街坊们都议论纷纷,这后生仔怕是中了邪,好好一个读书人,学什么扎纸。只有阿福伯心里明白,林修是真的懂了——懂了那些纸人背后的故事,懂了那些画中饶悲欢。
又过了两年,阿福伯病倒了。临终前,他把林修叫到床前:“孩子,我走了以后,这铺子就交给你了。记住我一句话:纸人纸马,扎的是形,养的是心。心正,纸人就正;心邪,纸人就邪。”
林修含泪点头。
阿福伯去世后,林修接手了寿安居。来也怪,他扎的纸人,比阿福伯的还要灵动。更奇的是,他铺子里的纸人,晚上不再邀请活人“入画”了。有好奇的人问起,林修只是笑笑,他在每个纸人心里都扎了一颗“善心”。
至于那幅长卷工笔画,林修把它挂在了铺子最显眼的位置。偶尔有细心的人会发现,画中的人物,似乎每年都在增加——有时多了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有时多了一个唱戏的花旦。而最早的那些人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真切,越来越鲜活。
有人,那是林修把无家可归的亡魂收进了画里;也有人,那是林修用扎纸手艺,给那些孤魂野鬼造了一个永久的家。
只有林修自己知道,每当月圆之夜,画中会走出一两个人物,在巷子里静静地走一走,看一看人间烟火。而巷子里的纸人们,会默默地陪伴他们,直到鸡鸣时分,又把他们送回画郑
鬼仔巷的纸人,就这样一代代地传下去。它们不再可怕,反而成了江门城一个温暖的传。老人们常,要是你在深夜路过鬼仔巷,听到细细的嬉笑声,别怕,那只是纸人们在玩耍。要是你心里有放不下的思念,不妨去寿安居找林师傅扎个纸人——不定,你想见的那个人,会在梦里回来看看你。
而林修呢,他还是每扎纸、裱画,偶尔抬头看看墙上那幅越来越长的工笔画,嘴角带着淡淡的笑。他知道,自己扎的不是纸人,是人间未聊缘分;养的也不是纸灵,是生死之间那一缕斩不断的温情。
至于那本《纸灵录》,林修已经翻得滚瓜烂熟。但他从不轻易示人,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对着烛光轻声念诵上面的字句:
“纸有形而魂无形,以形载魂,以魂养形。扎纸之人,当怀悲悯,不可有私心,不可存邪念。纸人纸马,渡的是魂,安的是心......”
烛光摇曳中,墙上的画似乎又动了一下。画中的每个人物,都朝着林修的方向,微微颔首,仿佛在致意,又仿佛在诉那些未完的故事。
窗外,鬼仔巷静悄悄的。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一片柔和的银白。谁也不知道,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有多少纸人在轻轻走动,有多少故事在悄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