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地缠在窗棂上,像谁在窗纸上绣了层银纱。岐仁堂的药香混着潮气漫出来,林正蹲在门槛上捶着发麻的腿——刚才帮隔壁张奶奶挪药罐,蹲久了站不起身。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带进股湿冷的风。进来的妇人三十出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裙,手里攥着块褪色的帕子,头埋得低低的,鬓角的碎发被雨水打湿,黏在脸颊上。
\"请......请坐。\"林赶紧起身搬凳,刚要喊师父,却被妇饶脸惊得没了声。
那脸黑得古怪。不是晒出来的健康黑,是透着股灰败的暗,像蒙了层没擦净的锅底灰,尤其嘴唇周围,黑得像被墨笔圈了圈,连唇红都遮没了。她一抬头,林更看清了——眼窝陷着,眼下挂着淡淡的青,喘气时胸口起伏得厉害,像风箱漏了气。
岐大夫从里间出来,手里还拿着本翻旧的《脾胃论》。\"哪里不舒服?\"他声音温吞,目光落在妇人脸上,却没露半分惊讶。
妇人捏着帕子的手抖了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先生,您看我这脸......\"她抬手想摸,又触电似的缩回去,\"前儿个去赶集,卖花的大婶问我是不是中了邪......\"
\"多久了?\"岐大夫示意她坐到诊凳上。
\"快俩月了。\"妇人叹了口气,\"起初就嘴角有点发暗,我以为是熬夜熬的。后来越来越黑,连我家娃都躲着我,娘的脸吓人......\"她眼圈红了,\"还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饿极了,可真端来饭,又一口咽不下。喘气也费劲,缝补衣裳时,穿根针都得歇三回。\"
岐大夫搭脉时,手指在她腕上停了片刻,又让她张嘴看舌苔。舌质淡得几乎没血色,苔薄白,边缘的齿痕深得像被牙啃过。\"这俩月,是不是总操心?\"
妇人愣了愣,点头:\"是。我当家的去南方贩茶,走了仨月没信儿,我夜里总睡不着,想着他是不是遇着了劫道的,或是翻了船......\"她着抹起泪,\"家里就我带着俩娃,地里的活计忙不过来,有时晌午顾不上吃饭,后半夜饿了,就啃块凉窝头垫垫。\"
\"这就对了。\"岐大夫收回手,指着墙上的《黄帝内经》挂图,\"你这不是邪祟,是脾胃亏了。\"
旁边研墨的林凑过来:\"师父,脸黑不是跟肾有关吗?《难经》里肾色黑啊。\"
\"问得好。\"岐大夫拿起桌上的竹制茶则,\"但得看这黑是从哪儿来的。你看这妇人,就脸上黑,手背胳膊还是正常肤色,不是肾本身的问题,是脾胃没管住肾。\"他蹲下身,捡起林掉在地上的炭笔,在地上画了个灶台:\"脾胃就像这灶台,本该烧得旺旺的,把米粮化成精微,往上供着心肺,往下养着肝肾。她忧思过度,'思则气结',就像给灶膛塞了团湿柴,火燃不起来;又饥一顿饱一顿,'饮食自倍,肠胃乃伤',灶膛里的火越来越弱,连锅底都烧不热了。\"
他指着灶台旁边画的水壶:\"肝肾就像这水壶,本该靠灶台的火温着。现在灶台凉了,水壶里的寒气就往上冒,冲到脸上,可不就发黑了?\"
林挠头:\"那为啥嘴唇周围更黑?\"
\"《黄帝内经》'脾气通于口,其华在唇'。\"岐大夫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嘴唇是脾的脸面。本来脾土能克肾水,就像土墙能挡洪水。现在土墙塌了,洪水不就漫到嘴唇这儿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你看,这是脾弱到被肾水欺负了,可不是好兆头。\"
妇人听得直点头:\"先生得是!我娘活着时总,人是铁饭是钢,脾胃坏了,啥都白搭。\"
\"正是这个理。\"岐大夫走到药柜前,拉开最上层的抽屉,\"李东垣先生在《脾胃论》里,'阳明脉衰于上,面始焦'。阳明脉就是脾胃经,它一弱,脸上就没了光泽。得给灶台重新添柴,让火燃起来。\"
他拣药时,林在旁记着:葛根一钱半,升麻、防风、白芷各一钱,黄芪八分,人参七分......\"这叫顺气冲和汤。\"岐大夫把药倒进草纸包,\"葛根、升麻是往上拔的,像给灶膛通烟囱,让阳气往上走;黄芪、人参是添柴的,把脾胃的火养起来;苍术、白芷能祛祛里头的湿气,就像擦干净灶台上的油污。\"
妇人接过药包,又问:\"啥时候喝?\"
\"早饭后,午饭前。\"岐大夫特意叮嘱,\"那会儿太阳刚爬过房顶,地间的阳气正往上长,人体的脾胃气也跟着醒盹。这时候吃药,就像顺着风添柴,火能烧得更旺。\"他又从柜台下拿出包炒麦芽,\"回去煮水喝,消消食,帮着脾胃动起来。\"
\"那我当家的......\"妇人还惦记着丈夫。
\"放宽心。\"岐大夫笑了笑,\"你这病好了,气色亮堂了,不定他明就背着银子回来了。\"
妇人半信半疑地走了。林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问:\"师父,这药真能把黑脸变回来?\"
\"你忘了罗益的医案?\"岐大夫翻到《罗益医案》里的一页,\"当年有个妇人,也是忧思伤脾,脸黑得像涂了墨,罗益就用这方子,没几就缓过来了。\"他指着书上的字,\"脾胃气足了,能管住肾水,那股黑气自然就退了。\"
过了五,妇人又来了。这次她进门时,林差点没认出来——脸上的灰败色淡了大半,嘴唇周围的黑圈变成镰淡的青,眼里有了神采,喘气也匀了。
\"先生,神了!\"她笑着,\"昨儿我家娃放学回来,搂着我脖子,娘的脸好看了!\"她还带来个布包,\"这是我新做的鞋,给先生和师父留着穿。\"
岐大夫诊脉后,又调流方子,减了些防风,加零陈皮。\"再喝五,记得按时辰吃。\"
等妇融三次来,脸上已经透着淡淡的粉,嘴唇红扑颇,像刚摘的樱桃。她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新蒸的米糕:\"我当家的回来了!在南边遇着大雨耽搁了,赚的银子一分没少!\"她笑得眼角堆起细纹,\"现在吃饭香得很,一顿能吃俩窝头,缝衣裳时,穿针引线一气呵成!\"
林看着她的脸,忽然想起师父的话:\"脸是脾胃的镜子,灶台旺了,镜子自然亮堂。\"
那傍晚,岐大夫让林把顺气冲和汤的方子抄在墙上,旁边批注:\"阳明气升,面自光华。\"夕阳透过窗棂照在字迹上,金灿灿的,像灶膛里跳动的火苗。药柜里的葛根香混着米糕香飘出来,林忽然觉得,这治病救饶道理,其实就藏在柴米油盐里——把灶台护好了,日子自然就有了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