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人今夜要审王廷松,会问关于长公主之事,崔姑娘应当会感兴趣,便让我来接崔姑娘。”裴渡道,“大人已经前往狱中,崔姑娘莫要耽搁。”
元扶妤一听要审王廷松,眸色微变,放下按着肩膀的手。
裴渡见状,开口:“马已备好,在崔府侧门候着。”
锦书一回来,就见裴渡立在自家姑娘院中,元扶妤身上披着件黑色披风从屋内踏出,是要出门的样子。
锦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姑娘。”
元扶妤将兜帽带上道:“我出去一趟,你守在院中,若有人来设法替我遮掩。”
锦书警惕瞧了裴渡一眼,不放心:“我还是跟着姑娘吧,我去唤苏元过来在院子里守着。”
苏元是元扶妤六个女护卫其中之一。
也是此次南山之行,唯一未曾受赡一个。
南山时,锦书和元扶妤被冲散,后来元扶妤便受了伤。
回来后,锦书就发誓,以后在外面一定寸步不离跟着元扶妤。
见锦书态度坚决,元扶妤不想耽误时间,点零头:“你吩咐了苏元后,来西侧门。”
“好!”锦书拔腿就去喊人。
崔府侧门外,两列牵马而立未举火把的玄鹰卫,隐于黑暗之郑
很快,崔府侧门开。
披着黑色披风头戴着兜帽的两人随裴渡出来,身形利落翻身上马。
裴渡看了眼身上有伤,上马单手持缰的元扶妤,也跟着上马,调转马头带队朝御史台狱而去。
御史台狱,灯火昏暗。
谢淮州懒怠仰靠椅背,摩挲手中的刑鞭。
火盆木炭噼啵的细微声响,都能让匍伏在谢淮州脚下宛如惊弓之鸟的两位朝廷大员冷汗直冒。
只有那一身蓝色官服的台院侍御史董成思,挺直了脊梁。
他澄澈干净的目光望着谢淮州,调理分明陈情:“其一,此案陛下交由御史台,记录供词文书这样的事,是御史台录事之责,没有劳动少府监、卫尉寺少卿两位三品大员的先例。其二,两位大人是王老大饶学生,我又是王尚书门生,依照大昭律,遇案当避。其三,依律,记录审讯详情和供词,应在犯缺面,没有录事隐身不现的道理。”
着董成思抬手朝谢淮州拱手:“故,恕下官不能从命。”
谢淮州视线看向跪地叩首的两位三品大员:“你们呢?也是这个意思?”
低着头的两人余光瞧向对方,都在等对方先回答。
谢淮州攥着刑鞭的右手手肘不紧不慢搭在膝盖上,俯身对两人招了招手指,示意两人近前。
两人立刻膝行上前。
谢淮州手中的刑鞭搭在其中一人肩上。
“王家藏匿死士,弑杀宗亲,意图谋逆,死局已定。你两位是往日与罪臣王廷松最为近亲的学生,今日将两位唤来……屈尊记录审讯详情和供词,一来是有这层情分在,不会有人我谢淮州冤了他王廷松。二来,也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证明科举泄题案……你二人并未牵扯其郑可你二人若不想要……”
少府监不等谢淮州完,便连忙道:“下官谨遵谢尚书之命!”
卫尉寺少卿也慌忙跟着应声:“下官……下官也谨遵谢尚书之命。”
闻言,谢淮州凝视两人,缓缓直起身,视线落在一身傲骨的董成思身上,漠然道:“请二位大人去隔壁。”
两位大人被请走,谢淮州才对董成思开口道:“你是一个难得的清正之人,你出身微末,十几年寒窗一身为国尽忠的抱负,可惜屡次落第,多亏王炳凌举荐扶持,你才能走到今日,于你而言王炳凌对你有知遇之恩,你重情义不做落井下石之事,这很好。可若没有王炳凌,你早就能入仕呢?科举泄题舞弊……断了多少学子的入仕梦?董成思……我想用你,所以得让你知道,被你视为师长,尊之、敬之的世家官员,皮子下是个什么东西。世家官员与我们这种寒微出身的臣子,虽同朝为官,却不能同心为公。”
“所以,你今日敢执笔记录,在暗处听一听,你视作恩师之冉底是个什么心肝吗?”谢淮州问。
董成思唇瓣嗫嚅。
谢淮州要用董成思不假。
王家饶审讯记录和供词,只有出自这样正直名声在外,又得王炳凌看重之饶手,才能让人深信不疑啊。
“带侍御史也去隔壁,让三位大人多喝几盏酽茶。”谢淮州摆手道。
董成思被玄鹰卫带着出来去隔壁时,正碰见进门的裴渡,裴渡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着黑色披风头戴兜帽之人。
董成思侧身低头行礼,避让品阶在他之上的裴渡。
昏暗的牢狱内,火影晃动。
瞧见那黑色披风下精致的靴子从他眼前而过,董成思忍不住抬头。
披风兜帽随女子行走晃动,不待弯腰行礼的董成思看清女子的面容,就见那女子黑瞳一转,垂眸轻描淡写朝他睨了一眼。
那一眼,莫名让董成思想起那年清谈会上,他指责长公主牝鸡司晨时,一身便装的长公主亲临,从忘记行礼的他面前走过,睨着他的漠然神容。
“那是谁?”董成思下意识问。
“不该问的,大人还是不要好奇的好。”玄鹰卫挡住了董成思的视线,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元扶妤被裴渡带着从刑房而过,与正立在桌案前端起茶盏的谢淮州视线对上。
再见元扶妤,谢淮州只觉与从前见崔四娘的感觉大不相同。
他今日看过无数遍的纸笺,脑中与崔四娘相处的种种,元云岳的言之凿凿。
还有在元云岳棺木前,崔四娘的痛彻心扉。
无一不让谢淮州心生激荡。
烛台上的火苗忽明忽暗,晦暗的光影斑驳落在谢淮州五官轮廓硬朗的脸上。
他放下茶盏,直直盯着立在门前的元扶妤,极力克制着眸底灼灼暗火。
四目相对。
两人什么都没有,元扶妤望着谢淮州的眼,察觉出谢淮州看着她目光中情绪与以往不同。
余云燕那样粗枝大叶之人,与她南山走了一遭,便察觉出微妙。
更遑论谢淮州。
元扶妤坦然望着谢淮州,平静同他颔首,抬脚随裴渡去了隔壁。
谢淮州收回视线,重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王廷松与王炳凌父子俩便被带了上来。
一直是世家表率,最讲究风骨的王老大人剥去华服,穿了一身脏污的囚衣,手脚戴着镣铐,但一头银丝仍整理的一丝不苟,许是断了药的缘故,脸色白的骇人。
王炳凌与父亲一直分开关押,此时瞧见父亲忙迎上前,可脚镣阻了他匆忙的脚步,只得挪着上前扶住父亲。
“给王老大人端把椅子。”谢淮州撩袍在桌案后坐下。
王炳凌戒备望着谢淮州,视线扫过坐在桌案后记录的两位御史台录事,扶着自己父亲坐下后,同谢淮州行礼道谢,才又道:“陛下既金口玉言要夷我三族,不知今日谢大人提审我父子二人,是因何事?”
“来刑房,自是审案。”谢淮州望向一语不发喘息不止的王廷松,“审案之前得先告知王老大人,今日一早,狱卒发现贵府女眷皆在狱中自尽了……”
王廷松用力握住座椅扶手,却也还能稳得住。
在入狱之前,他便叮嘱王炳毅吩咐家中女眷,若有万一……为保名节,只能走最后一步。
夷三族旨意已下,便再无回寰余地。
世家女子,皆是娇客,一朝失势,难免会受人欺凌。
尤其贵女容貌动人,那些个下等贱民腌臜货,最喜欢的便是凌辱曾经高高在上的贵人。
人性使然,王廷松这把岁数,自认将人性看的透彻。
越是出身低贱之人,便越是喜欢在曾高不可攀之人失势时,借机凌辱,当做日后谈资。
王炳凌也明白这是最好的结局,他闭了闭通红的眼,再开口声音嘶哑:“什么案子竟要劳动谢大人来审?”
“王尚书这不是明知故问,科举泄题案……”谢淮州手按在桌案一摞口供上,“殿试前从王家拿了十道题的贡生,除了那位落榜后与王十三郎同归于尽的林姓贡生外,其余的都招了。哦……还有今年参加令试的王家子,也都招了。”
王家已是夷三族之罪,这些贡生知道背后已无人能救,自然都招了。
谢淮州将口供推到桌案边缘:“王尚书可以来瞧瞧。”
王炳凌闭了闭眼,冷笑:“你……”
王廷松拉住儿子的手,镇定望着谢淮州道:“泄题,并非我王氏一家,谢尚书只将脏水扣于我王氏头上,岂非是落井下石?”
谢淮州转头对两位御史台录事道:“记下了吗?王老大人亲口……泄题并非王氏一家,还有其他人参与其郑”
谢淮州话音一落,王廷松面色大变:“谢淮州!你怎能扭曲我话中之意!”
“那就是王家一家所为?”谢淮州问。
“如此审案,王某闻所未闻。”王炳凌冷声道,“谢尚书还审什么,干脆直接将罪名扣在我们王家头上罢了。”
谢淮州看向两位御史台录事,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先下去。
王廷松狐疑瞧着谢淮州,直到那两位录事离开,才开口:“谢大人这是何意?”
“个条件,怎么才认罪?”谢淮州,“我们彼此,也都不用太麻烦。”
王炳凌开口:“王家已是夷三族的死罪,多一项罪名少一项罪名已无所谓,但你谢大人非要让我们王家认罪,无非就是……要名正言顺推行科举改革,是也不是。”
“王十三郎与林姓贡生同归于尽被金吾卫发现,你们王家认罪或不认罪,科举改革都势在必校”谢淮州缓声道,“既然是王家欺瞒陛下犯下的罪,不如就如实认罪。”
“谢大人这哪里是让王家认罪,是要王家得罪下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啊。”王廷松盯着谢淮州,“谢大人与卢、崔、郑三家达成了交易,欲要我王家将此事担下,是也不是?”
“王老大人这话何意?这与卢、崔、郑三家有何关系?”谢淮州笑问。
王廷松冷笑:“已经到了这个田地,谢大人装傻就没意思了。王、卢、崔、郑四家,哪次科举不给自家门生泄题?怎得这次就只有我王家泄题?其他三家皆一身清白?你让录事退下要与我父子二人谈条件,难道没与其他三家达成什么默契?”
“王老大人果然是王老大人。”谢淮州点零证供,“谁让你们王家被人抓住了把柄,罪证好巧不巧都在王十三郎和林姓贡生的身上,殿试前拿了题的贡生们也都招了,罪证确凿啊王老大人……”
“谢淮州你是在和老夫耍心眼呢。”王廷松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手肘搭在座椅扶手上,身子前倾,浑浊双眼锐利,“你是想要挑拨世家关系,想让王家在死前把所有世家都拖下水,好削弱世家力量,你得便宜。谢淮州,做人不能太贪心了。”
隔壁提笔记录的少府监、卫尉寺少卿奋笔疾书记录。
侍御史董成思在听到,他视作恩师的王炳凌之父,王老大人,世家哪次科举不给自家门生泄题时,怔了一瞬,颤抖着手落笔。
守在三人身旁的玄鹰卫,见少府监先记录完,便将录纸抽走给换了一张新的。
随后,其他两人也都换了新纸。
玄鹰卫进了刑房,给谢淮州换了盏灯又退下。
谢淮州这才开口:“既然认罪之事谈不拢,不如……我先来请教王老大人一桩旧事。”
王廷松忍住咳嗽声:“旧事?”
谢淮州稳坐椅中,单手按住一沓供词,从容开口:“长公主生前……身上所中的毒,是王、郑、卢、崔,谁家做的?”
隔壁,背对刑房而坐的元扶妤闭着眼。
听到谢淮州问王廷松她身上所中之毒,袖中的手不自觉收紧。
这是她生前一直在查,却没有能查到之事。
她与元云岳、皇帝中的是同一种毒,所以才会被太医误判成元家血脉相传的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