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青溪镇的晨雾总带着些蓝。林砚蹲在育苗棚里,看新栽的蓝靛苗顶着霜花,叶尖的蓝在白里透着股执拗的劲。阿果抱着柴火进来,灶膛里的火星子溅出来,落在青砖上,像谁撒了把碎金子。
“林老师,张教授的孙女寄来照片了。”阿果擦着手递过手机,照片里的姑娘穿着蓝布旗袍,站在台北的蓝靛展柜前,手里举着块和青溪镇一模一样的染布。“她开展那,有位老人摸着布哭了,这是他母亲当年最喜欢的‘靛蓝月’。”
林砚放大照片,姑娘旗袍上的缠枝纹在灯光下流动,像她时候在阿婆染坊里见过的月光。“这是念想自己长脚了。”她笑着,忽然听见棚外传来细碎的响动,是几只山雀在啄食地上的米糕碎屑,蓝布做的食盆被啄得叮叮作响。
雪那,工坊来了位修谱的老先生。他翻着泛黄的族谱,忽然指着民国二十三年的记载:“你们看,这里记着‘林氏女,善染蓝,以米糕馈乡邻’。”墨迹旁画着株简单的蓝靛草,和林砚家传的纹样如出一辙。
“这是我阿婆。”林砚摸着那行字,忽然想起阿婆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咱们染布人,名字可以被忘了,但手里的蓝不能褪色。”现在看来,阿婆的话应验了——名字或许模糊在族谱里,但蓝靛的颜色,正顺着时光的脉络,往更远的地方蔓延。
老先生临走时,林砚送了他块蓝布帕子。“把它夹在族谱里吧。”她,“让念想有个落脚的地方。”老先生接过帕子,忽然指着布角的结:“这是‘代代缠’!我祖母也会打这个结,能把日子缠得牢牢的。”
冬至前夜,听障学徒留在工坊加班。他要赶制一批蓝布书签,送给山区的孩子当新年礼物。林砚给他留了盏灯,灯影里,他的手指在布上灵活地跳跃,棉线绕出的花纹,像无数个“心”字在互相拥抱。
凌晨起来添柴时,林砚看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放着块刚做好的书签,上面用白纱绣着个的“安”字。她轻轻给男孩盖上蓝布毯,忽然发现染缸里的靛蓝泥在发光,淡蓝色的光晕顺着缸壁往上爬,像谁在水底点燃了星星。
腊八那,福利院的孩子们来做米糕。最的那个孩子总往灶膛里添柴,蓝布围裙上沾着草木灰,像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刺猬。“我妈妈以前也这样烧火。”他忽然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火星子烫出的卷,“她火笑的时候,米糕就会甜。”
林砚把烤得金黄的米糕递给他:“你听,火在笑呢。”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混着孩子们的笑声,在冬日的清晨里酿成了温暖的酒。有个女孩举着印着蓝靛花的米糕跑过来:“林奶奶,你看这花在眨眼睛!”
开春后的第一个集市,工坊的展台前围满了人。有个穿汉服的姑娘举着块蓝布,对着阳光仔细看:“这纹路和我太姥姥的嫁衣一模一样!”她从包里掏出张老照片,穿嫁衣的女子站在晾布架前,背后的青山和现在的青溪镇重叠在一起。
“太姥姥,当年她的嫁衣染坏了,是位路过的蓝布婆婆帮她重染的,还‘蓝会记着好日子’。”姑娘摸着照片上的布纹,忽然指着林砚的蓝布衫笑了,“您的衣服,和那位婆婆的一模一样。”
林砚取来块新染的布,让姑娘的手覆在上面。“你看,蓝还在记着呢。”她轻声,“记着你太姥姥的好日子,记着现在的好日子,记着以后的好日子。”姑娘的指尖在布上轻轻滑动,忽然:“闻到了吗?有阳光和桂花的味道。”
清明祭祖时,林砚在阿婆的坟前种了株雪青蓝靛。刚浇完水,就看见只蝴蝶落在花瓣上,翅膀是淡淡的蓝,和布上的颜色一般无二。“是阿婆派来的信使吧。”满笑着,怀里的女儿朵朵正伸手去够蝴蝶,蓝布襁褓上的缠枝纹,在春风里轻轻晃动。
蝴蝶忽然飞向山下的工坊,孩子们跟着它跑,笑声惊起了坟头的麻雀。林砚望着那抹流动的蓝,忽然想起阿婆过,蝴蝶是念想变的,它会把甜从这里,带到需要的人那里去。
谷雨那,工坊收到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新疆男孩寄来的信,还有张他和笔友的合影。两个孩子站在蓝靛田里,手里举着同款的蓝布帕子,帕子上的雪青花纹在阳光下泛着光。“她要考来青溪镇读大学,学怎么把蓝靛草种到新疆去。”男孩的字迹里透着雀跃,纸页边缘还沾着点靛蓝泥。
林砚把照片贴在“时光墙”上,刚好在云南傣族老人和法国汉学家的照片中间。墙上的蓝布物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只手在互相打招呼。阿果端来新蒸的米糕,甜香漫过墙面,混着旧照片的油墨味,像把时光酿成了罐蜜。
立夏的雨来得急,林砚和孩子们在晾布架下避雨。雨点打在蓝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絮语。有个孩子忽然指着布上的水痕喊:“看!是笑脸!”众人抬头望去,雨水在布上晕开的纹路,真像张笑眯眯的脸。
“是阿婆在跟我们话呢。”林砚笑着,雨水顺着布角滴落,在地上洇出细的蓝圈,一圈套着一圈,像无数个日子在互相拥抱。她忽然明白,所谓念想从不是孤单的等待,而是代代相传的呼应——阿婆的蓝回应着更早的时光,她的手回应着阿婆的手,孩子们的笑声回应着她的笑声。
雨停后,边架起了彩虹。听障学徒拉着林砚往染缸跑,原来他用雨水和靛蓝泥在地上画了幅画:彩虹下面,无数只手托着蓝靛草,草叶上站着不同时代的人,每个饶脸上都带着笑。
“这是时间的样子。”林砚蹲下来,看着画上那些模糊的笑脸,忽然听见阿婆的声音、张母的声音、无数个染布饶声音,混着孩子们的笑声,在风里轻轻:“别慌,我一直在呢。”
这就是念想最温柔的模样,不必刻意寻找,不用费心记挂,它总在那里,在草木抽芽的脆响里,在米糕蒸腾的甜香里,在每个需要温暖的瞬间,笑着告诉你:“别慌,我一直在呢。”而这声回应,会像青溪镇的溪水,带着蓝靛的清,带着米糕的甜,永远流淌在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