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清晨,林砚在染坊的窗台上发现了一层薄冰。冰面映着晾布架的影子,蓝靛色的纹路在冰里流动,像谁把三百年的时光冻成了画。她想起阿婆过,最冷的时候,念想会变得最结实,像冰里的阳光,看着冷,摸着却有温度。
“林老师,新疆的薰衣草发芽了!”阿果举着育苗盘跑进来,紫绿色的嫩芽顶着细绒,旁边的蓝靛苗已经抽出邻二片叶,“你看它们挨得多近,像在悄悄话。”
林砚把育苗盘放在窗边,阳光穿过冰层,在芽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这是它们在认亲呢。”她笑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嚓”声——是朵朵在用冻硬的米糕喂松鼠,蓝布围裙上沾着雪,像刚从棉花堆里钻出来。
“太奶奶,甜能融化冰雪。”朵朵举着空盘子,盘底还留着蓝靛花的印,“你看,松鼠的脚印都带着甜呢。”林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雪地上的脚印果然沾着点米糕碎屑,像撒了把碎糖。
寒那,工坊来了位修古琴的师傅。他背着琴盒,里面装着张旧琴,琴身的漆皮剥落处,露出淡淡的蓝靛色。“这是我师父的琴,他漆里掺了青溪镇的蓝靛草。”师傅轻轻拨弦,琴声里带着草木的清,“他总,好琴要认地脉,这蓝靛就是它的根。”
林砚取来新榨的靛蓝汁,让师傅补在剥落处。“你看,它亮起来了。”她指着琴身,补漆的地方正泛着温润的光,“就像你师父的念想,藏在木纹里,藏在琴声里,藏在你现在握着的琴弓里。”
师傅弹起《平沙落雁》,琴声绕着晾布架盘旋,蓝布在风中轻轻摇晃,像一群听曲的蝴蝶。有片蓝布忽然飘落,刚好盖在古琴的琴尾,像给老朋友披上了披肩。
立春的雨水过后,后山的蓝靛田冒出了许多蓝花。听障学徒带着孩子们去写生,男孩的画板上,每朵花都长着的手,正捧着米糕往上递。“他这是给阿婆的。”阿果翻译道,男孩忽然指着空笑了,那里的云像块刚染好的蓝布。
林砚把画贴在工坊的墙上,旁边是法国汉学家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印着卢浮宫里的中国蓝布展。“他们要给蓝布单设一个展区,疆流动的乡愁’。”满念着明信片上的字,“老先生的孙女正在学中文,要做蓝靛文化的翻译官。”
清明祭祖时,林砚在阿婆的坟前种了株薰衣草。刚浇完水,就看见只蓝蝴蝶落在花上,翅膀上的花纹和染坊的缠枝纹一模一样。“是太奶奶派来的信使!”朵朵拍手笑,蝴蝶忽然飞向新疆女孩种的花田,孩子们跟着它跑,笑声惊起了坟头的麻雀。
林砚望着那抹流动的蓝,忽然想起阿婆过,美好的东西会自己找路。就像蓝靛草从青溪镇走到草原,米糕的甜味从民国传到现在,那些藏在叶脉里、甜香里、布纹里的声音,正顺着风,沿着水,往更远的地方去。
谷雨那,内蒙古的牧民寄来了新做的羊毛毯。毯面上,蓝靛草和蒙古包的纹样缠在一起,像两条河流在互相拥抱。“我们的孩子都学会扎染了。”信里,“他们总问,什么时候能去青溪镇,看看蓝靛草的老家。”
林砚让阿果寄去些蓝靛籽,里面夹着块新染的布。“告诉他们,草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她摸着毯面上的纹路,忽然觉得那些线像无数只手,正从草原伸向青溪镇,又从青溪镇伸向更远的地方。
立夏的集市上,“蓝蝴蝶”带着新做的蓝靛冰淇淋来了。淡蓝色的冰淇淋上,顶着片冻干的蓝靛花,甜里带着草木的清苦。“有个顾客,吃到它就想起了过世的外婆。”“蓝蝴蝶”笑着,“她外婆总用草木灰给她洗头发,头发上总带着这个味。”
有个穿校服的女孩买了支冰淇淋,吃着吃着忽然哭了。“和我奶奶做的草木冻一个味。”她抹着眼泪,“她走后,我就再也没吃过了。”林砚递给她块蓝布帕子:“你看,味道还在呢。”她指着远处的蓝靛田,“就像你奶奶的念想,藏在土里,藏在风里,藏在你现在尝到的每口甜里。”
夏至的暴雨冲垮了溪边的石桥,等雨停后去修桥时,工匠们在桥墩里发现了块蓝布。布已经朽坏,却依然能看出上面的缠枝纹,和林砚家传的纹样如出一辙。“这是明代的‘奠基布’。”考古队的人,“古人总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地基里,盼着日子能像布纹一样绵长。”
林砚取来块新布,让工匠们埋进新桥的桥墩。“让念想继续守着这里。”她,孩子们围着桥墩唱歌,蓝布围巾在阳光下展开,像给新桥系上了彩带。有个孩子忽然指着水面喊:“看!旧布在跟新布打招呼!”众韧头看去,水面上的倒影里,两块蓝布的影子正在慢慢重叠。
立秋的晒布节,全镇的蓝布都挂在了新修的桥上。从桥头到桥尾,蓝靛色顺着水流的方向起伏,像条活过来的河。新疆的女孩和朵朵站在桥中间,把薰衣草和蓝靛花混在一起,撒向流水:“让它们去告诉更多人,这里有甜甜的蓝。”
林砚站在桥边,望着蓝布在风中猎猎作响,忽然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婆揉面时的哼唱,张母缝布时的叮咛,孩子们追逐时的欢笑,还有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在不同的时空里,对着蓝布出的那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声音藏在蓝靛草的叶脉里,浸在米糕的甜香里,绕在布纹的褶皱里,轻轻落在每个需要的人耳边。而那些捧着蓝布、递着米糕的手,终将把这声音传得更远,让时光里的约定,永远不会褪色。就像这桥,这水,这年年开花的蓝靛草,会陪着一代又一代人,把温柔的念想,继续往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