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沈净知活像脚底板下有火在烧,抱着手臂在门口团团转了几圈,没等到回音,强压着焦躁再次冲门缝里喊:“詹大人,吕监传讯,命我察看大阵状况,还请您开门。”
铜门内鸦雀无声。
门锁锁扣已经弹开,但不知詹尹做了什么,两扇铜门无论怎么推也纹丝不动,叫人也不应,沈净知一个筑基,不敢贸然施术,除了站在门外喊两声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又徒劳地敲了几下门。
“二位同道,詹大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应声的?”
守在门外的两位修士对视一眼,一人为难地摇了摇头:“詹大人正压着大阵,我们没敢打扰。”
沈净知简直欲哭无泪。本来只是奉命去迎个客,谁知贵妃临时起意,点他去陪安乐公主玩,八岁的孩正是难应付的年纪,还刚巧撞上了迦楼罗失控,舟动荡,沈净知忙着一心二用拆东墙补西墙,脑仁都快烧坏了,窟窿还没补完,潇湘又从而降,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连滚带爬地从底下翻上来找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朱英一直在阵中,眼前顿时一黑,心里在“吕监肯定得要了我的命”和“师父和大师兄肯定得要了我的命”之间来回横跳了十几轮,还没想出把人捞回来的办法,又突然收到了吕不逢的传讯,问他詹尹的情况,沈净知这时才惊觉他先前手忙脚乱,全然把吕监的吩咐忘得精光,压根没顾上盯紧詹尹!
这下不用纠结了,看来在师父和大师兄之前,他这条命得先一步被吕监取走了,死期已定,沈净知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另一名把守铜门的修士紧张地瞅着他的表情:“沈少丞,詹大人出了啥事吗?我们一直守在这里,没见啥异常啊。”
沈净知回过神来,强颜欢笑道:“例行公事而已。除我以外,还有没有谁来过?”
二人表情茫然地摇了摇头,沈净知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听吕监话里的意思,如果没有旁人作梗,詹尹恐怕就有背叛同尘监之嫌。可一名活了四百余年的金丹修士,眼看着寿元将尽,体躯都已显出五衰之相,却不抓紧时间找寻机缘,反而在凡间蛰伏数年,拼出一张能连通上人间的上古大阵,若是为了私心,那得是个什么样的私心?
沈净知不敢猜。
“麻烦二位同道继续守着,谁叫都别走,顺便替我敲敲门,詹大人何时回应了,立刻通知我。”
罢转身欲走,在传讯符上写下“未应”两字,最后一笔刚落下,忽地听见了罗青禾被术法放大的声音,回荡在舟每一层间,话音里是罕见的严肃。
“诸位同道,刚在底舱逮到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我们之中可能出了叛徒,所有人立刻放下手上的事情,来中枢集合,一炷香之内不到的,一律按照叛徒处置。”
叛徒?沈净知一怔,当下心也跟着悬起来,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如果不是他们中了头奖,一艘舟居然混进了好几波来历不同的叛徒,那就明詹尹可能并非孤身一人。
有另一股势力渗透进了同尘监!
守门的两人听见扩音,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远远地在背后喊他:“沈少丞,这,这我们是去还是不去啊?”
沈净知眯了眯眼睛,收起符咒,也转身喊道:“去,反正也离得不远。走,一起去。”
当三戎达舟中层的中枢舱时,舱内已聚集了船上的大半修士,散修们本来都是各自修行,道心不同道法也不同,即便被利益聚集到一块,也比不得同一宗门下的师兄弟姐妹们亲近,三三两两地分散站着,神情各异。
沈净知找罗青禾一点不费劲,视线一扫,立马精准地在人堆里揪出了她脑袋后面那两撮不羁的鸡毛,快步走过去:“青禾,你的叛徒是怎么回事?”
罗青禾指了指墙角两个被放倒后一块捆成了粽子的修士:“那儿,我看见他们对炉心铭文动了手脚。”
“炉心……难怪有两个炉子声音我听着总是不对,跟喘不上气似的。”沈净知蹙眉道,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们这会儿动炉心干什么?”
不管是上还是地下的大阵都已经张开,储灵石也烧得差不多了,炉心唯一的作用就是维持舟飞行,几座就够用,剩下几十座都歇着,被鼓捣坏两炉又能如何?
罗青禾耸了耸肩,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对了,那公主呢,你把她带哪玩去了?”
沈净知思路一下被她打断,莫名其妙地看过去:“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我不是让你……”
话才到一半便骤然没了声,他突然发现罗青禾的眼神有几分古怪,具体怎么个怪法不上来,但就是好像……
好像凡间的村野里流行的一种坛戏,为求逼真,演戏得戴着头套,戏服一穿,里面是男是女是人是猴都不知道,唯有眼睛,不管打扮得再逼真,头套上也总得留出俩窟窿眼,那就是观众唯一能看见扮演者的地方。
沈净知觉得现在的罗青禾就好像一套坛戏的戏服,里面装的是谁不知道,但他从那两个窟窿眼里看见的人,不是罗青禾。
他猛地反应过来什么,倒吸一口凉气,后退半步,下意识去摸袖中符咒,手指却被人轻轻地勾住了。
沈净知从没想过此生竟能跟这家伙来个手牵手,还是在这种情形下,差点咬了舌头:“你——”
“罗青禾”缓缓抬眸,冲他笑了笑:“哟,沈少丞听见有叛徒,吓破胆了?”引来了几声旁饶哄笑。
而沈净知听见她单独传进他耳中的一道轻声,犹如毒蛇吐信,默默片刻,面有菜色地把后面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嘘,乖乖听话……如果你想保全你这些‘同道’们的命的话。”
*
“我们也要上去吗?”陈昭昭听完扩音,扭头问。
自从她知道潇湘来自三清山,还与宋渡雪关系亲近后,就大方地把对贵妃娘娘一家子的喜爱分了两勺给她,一点公主的架子都没了,往哪走都要先征求她的意见,比对沈净知还客气。
不过公主客气归客气,潇湘自幼跟着关先生诵读圣贤书,三纲五常牢记于心,可不敢跟她称“我们”,恭谨答道:“罗判监叫的是同尘监内的修士们,与公主无关,只是若叛徒属实,公主独自在外也不安全,不如暂返雅阁歇息片刻,待到风波平息,再游玩可好?”
她吐字不疾不缓,有种娓娓道来的温和,让人听得如沐春风,陈昭昭忍不住想如果能把宫里大惊怪的嬷嬷全换成这样的侍女该多好,很好话地点零头:“好,要怎么回去?”
这个问题倒着实把潇湘难住了,二人还在底层舱室,她先前来时心慌意乱,哪姑上看路,更何况底层就没有给凡人设的台阶,那悬梯她爬起来都费劲,更别娇生惯养的公主,尴尬地沉默片刻,无奈道:“公主殿下恕罪,底层道路错综复杂,民女也记不得来路了,还是再等等沈少丞吧。公主还想听什么三清山的轶事吗?”
陈昭昭却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听得再多,也比不上亲眼所见。”
潇湘问:“公主想去三清山吗?”
“想,”陈昭昭大方承认,又沮丧道:“但我没有仙缘,去不了。”
三清山有封山大阵,唯有有缘之人方能出入,对八竿子打不着的凡人来,那就是一片只存在于传中的仙界,既看不见也摸不着。凭着与宋氏的故交,南梁陈家每一任新帝登基后都会收到一封来自三清山的贺帖,可凭此携家眷登一回仙界,不过按照惯例,家眷向来都是诸位皇子,最多再带个皇后,没公主什么事。
想到这里,陈昭昭有些不服气:“父皇过的,若当年有昭昭,他去仙山就会带上昭昭,只是昭昭晚生了十年,才白白错过了。”
这种鬼话也就只能骗骗丫头,潇湘不置可否,垂眸笑了笑。
谁都知道,永宁帝进三清那一趟谁也没带,倒是走的时候带走了三清宫的掌上明珠。十七岁的子孤身上山,携了足足十车的彩礼,堂而皇之地在玉京台求娶瑶华仙子,此情此景带个跟别人生的孩子去干什么,讨打吗?
“陛下待公主,当真是疼爱有加。”
类似的奉承陈昭昭每都要听个五六遍,早已经习惯了,谦虚了一句:“圣恩浩荡,昭昭感念在心。”又忽而眸光一转,好奇地抬起头:“你你在三清长大,那你的父母呢?也是三清的仆人吗?”
潇湘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僵,又随即恢复如常,微笑答道:“并非,早在民女还不记事的年纪,爹娘就过世了,幸得三清山的尊长将我捡回山中,才留得一条命,可惜终究是福薄缘浅,无缘仙道,便留在山上做了侍女,以报三清的收养之恩。”
“哦……”陈昭昭眨眨眼睛,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三哥以前过,凡人若想拜入仙门,最难的便是要斩断尘缘,像你这般,倒像是上替你过了最难的一关,留在仙家也是应当。”
潇湘默默注视着女孩的背影,心底有一个声音无法控制地开口,轻声反驳:不是上。
斩断我尘缘的不是上,是你父皇。
诛我九族,灭我满门的,是你圣恩浩荡的父皇。
然而最终还是闭了闭眼睛,颔首道:“公主的是。”
正值此时,远处传来呼唤安乐公主的声音。二人循声寻去,是一名中年模样的陌生修士,见公主身侧竟还跟着一人,面露讶色:“你是谁?”
潇湘脚步一顿,谨慎地拉住了走在前面的陈昭昭:“你不知道我是谁?”
那修士纳闷地挠了挠头:“罗判监只让我下来找公主,可没公主有两个。”
“是罗判监叫你来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潇湘细细地打量了他片刻,最终什么也没,上前一步行礼道:“奴婢是公主殿下的侍女,不值判监特意提起。殿下逛累了,劳烦仙尊送公主回雅阁休息。”
陈昭昭疑惑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却也没有揭穿。
“自然,沈少丞也是这么吩咐的,公主这边请。”那人转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沈少丞还叮嘱公主殿下莫要再爬悬梯了,免得又挂在上面下不来。”
陈昭昭身为金枝玉叶的公主,稍微坑洼点的路都得仆人抱着走,哪会去爬什么悬梯,潇湘眸光一闪,知道这是沈净知给她传的暗话,当下已猜出了五六分,神色自若地颔首:“有劳沈少丞记挂,带路吧。”
二人跟在那人身后五步远处,陈昭昭忽地杏眼圆睁,震惊地仰头望向潇湘,却只看见她波澜不惊的表情,仿佛一切如常。
可她牵着陈昭昭的那只手,分明一笔一画地在女孩掌心写下了个“反”字。
*
“罗青禾反了?!”
宁乱离惊呼出了声,中舟铜墙铁壁般的封锁仍未解开,她想进也进不去,只能硬扛着狂风与高温,驾驶七宝玉辇远远地在阵眼边缘徘徊。
“这是净知传出来的最后一条消息,”吕不逢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沉稳依旧,气息中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携数名同党掌控了整艘舟,贵妃与公主也都落进了她们手汁…竟对监内人手失察至此,乃老夫之过。”
宁乱离脸色微微一变:“现在是反省的时候吗?吕老头,你鼻子气歪了?呼吸都不顺了?”
“……”
吕不逢单手压制着迦楼罗的残魂,默叹一口气,阖上了双目。以燃烧金丹为代价,强提修为至元婴,如同井底之蛙跃上了岸,神识可倏忽外放三百里,北至六合山,南达丹阳泽,一草一木皆逃不过他的耳目,却对眼皮子底下的这艘舟束手无策。
可笑的是,其上禁制还是他亲手设下的,足够隔绝洞虚的元神,以保船上的人不被迦楼罗的残魂影响。
今日之事无论谋划还是布置,吕不逢皆亲力亲为,如履薄冰,试图将一切变数都周全地掌握在手中,却不想变数接踵而至,以至于使多年大计溃于蚁穴,此刻胸中悔恨之意未起,倒是先咂摸出了一股水中捞月的无奈。
为者必败,执者必失,莫非这也是意吗?
“焚丹密术无法长久,老夫最多再支撑一炷香。”吕不逢缓缓道:“聚灵大阵已成,若不趁此刻炼化残魂,待老夫力竭,无人压制纯青琉璃心,大阵缺少聚灵之物,金陵必将重蹈楼兰之覆辙……我们无法回头了。”
宁乱离一咬牙,转头问:“前辈,造灵脉必定失败吗?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宋渡雪收回远望的视线,淡淡道:“我不知道,或许樱”
宁乱离顿时面露喜色:“那就——”
“但你们敢赌吗?”宋渡雪凝视着她:“若失败,金陵就是下一个楼兰。”
宁乱离被他白刃似的目光看得心底一寒,迟疑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宋渡雪却仿佛读懂了她的默然,若有所思地往上看了一眼:“逼不得已么……”唇角悄然勾起,笑意中掺了一丝玩味:“我不得不提醒你们,眼下还并非绝路,事实上,诸位有两条路可以选。”
“其一,封印纯青琉璃心,补全聚灵大阵,或将引来谴,使金陵百万人口死于非命。”
“其二么……”
宋渡雪的指尖遥遥点向阵眼中央,迦楼罗的身躯已经被聚灵阵蚕食了大半,仿佛水中倒影,扭曲于虚实之间,坐在十丈开外的玉辇里,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金翅鹏鸟的胸口正燃烧着一颗炽烈的青色心脏。
“释放迦楼罗,引它一同攻击中舟,强迫压阵之人主动解开聚灵大阵,而后迦楼罗彻底脱困,诸位与妖王残魂间势必有一场死战,鉴于你们都已精疲力尽,此战恐怕凶多吉少,不过可换得全城百姓无恙。”
“所以诸位打算自己死,还是别人死,”宋渡雪的笑容里几乎带了几分邪性,摊了摊手:“来吧,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