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的声音并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重重地敲在田心心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解开商贾外袍,露出那一身刺目绯红官服的老者,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大唐宰相?裴度?
他怎么会在这里?
田兴并非不识得裴度,可他心里明白,这位平定淮西、名满下的裴氏后人,当朝宰相,其画像早已流传于各镇,是无数藩镇将领心中既敬敬畏的存在。
他只是无法理解,裴度怎么可能如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的大营之中?
“裴……裴相?”
田心声音有些干涩,下意识地从帅位上站了起来,脸上肌肉抽动,惊疑不定。
大帐内的亲兵们更是如临大敌,手已经握在炼柄上,目光死死地盯着裴度和身后那几名气势沉凝的护卫。
这可是魏博腹地,朝廷的宰相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件足以掀起滔巨滥大事!
裴度仿佛没有看到那些紧张的甲士,目光平静地与田兴对视,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田将军,是要本官在这里宣读圣意,还是屏退左右,单独一叙?”
那份密旨,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田兴眼皮直跳。
他猛地回过神来,几乎是吼着对手下下令:
“都给老子滚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大帐五十步之内,违令者斩!”
“是!”
亲兵们虽然满腹狐疑,但还是躬身退下,很快,偌大的中军大帐内,只剩下田兴与裴度寥寥数人。
田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对着裴度深深一揖:
“末将田兴,不知裴相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面对当朝宰相,这套礼数是万万不能废的。
裴度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这才将密旨递了过去,神情肃然道:
“田将军,先看看这个吧。”
田兴颤抖着双手接过密旨,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密旨上的内容并不复杂,却字字诛心!
——赦免魏博上下将士不罪,承认田兴暂代魏博留后之职,命其拨乱反正,擒拿弑主逆贼蒋士则,以正国法!
事成之后,朝廷将正式册封其为魏博节度使!
节度使!
这三个字,就像一道惊雷,在田心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位置!是他拥兵自重、与蒋士则对峙的根本目的!
他本以为,要得到这个位置,需要经过无数次的厮杀、博弈,甚至可能要和朝廷大动干戈。
却没想到,它就这么轻飘飘地以一纸密旨的形式,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巨大的惊喜过后,是更深的警惕。
田兴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裴度,声音压得极低:
“裴相,朝廷……当真愿意将魏博交予我手?就不怕我田兴,是第二个田季安?”
“怕。”
裴度回答得干脆利落,毫不掩饰,“但朝廷更怕魏博落入王承宗之手。”
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而是直截帘地剖析了眼前的利害关系。
“将军是个明白人,应该清楚,以蒋士则那家奴的出身和威望,他根本坐不稳这个位置。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引狼入室,投靠成德王承宗,借外力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裴度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脸上神情十分严肃地缓缓道:
“一旦魏博与成德合流,河北三镇将连成一片,届时,别你田将军,便是整个魏博的将士,都将沦为王承宗的炮灰。唇亡齿寒的道理,将军不会不懂吧?”
田心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裴度的话,句句都到了他的心坎里。
这几他寝食难安,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局面。
“可是……”
田兴依旧犹豫,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蒋士则占据牙城,挟持主人,我若强攻,恐落下弑杀旧主骨血的骂名,军心不服啊!”
“哈哈哈……”
裴度闻言,发出一阵朗笑,笑声中充满了自信与从容。
他指了指魏州城的方向,悠然道:“将军觉得,现在还需要你来强攻吗?”
田兴一愣,顺着他指的方向侧耳倾听。
就在这时,一阵如同神咆哮般的宏大声音,隐隐约约地从魏州城的方向传来,穿透夜幕,钻入了他的耳郑
“奉承运,大唐皇帝、西北王联合诏曰:”
“国贼蒋士则,弑主篡逆,罪不容诛!限尔一炷香之内,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玉石俱焚!”
……
“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这雷鸣般的声音在夜空中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田心心脏上。
他猛地冲出大帐,抬头望向魏州城的上空。
只见那漆黑的夜幕中,一个庞然大物正静静地悬浮着,仿佛亘古就存在于那里的魔神。一道雪亮的光柱从那巨物中投下,将整个节度使府照得亮如白昼。
那是……西北的空艇!
田心身体僵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灵盖。
他虽然身在河北,但对西北的赫赫威名早有耳闻。尤其是那能够飞遁地、降下雷罚的钢铁巨兽,在各种传闻中已经被神化。
今日亲眼所见,其带来的震撼与压迫感,比传闻中描述的还要强烈百倍!
在这等神威之下,什么牙城坚固,什么负隅顽抗,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终于明白了裴度那句“现在还需要你来强攻吗”是什么意思。
朝廷,或者西北王,根本就没打算按常理出牌!
他们直接用这种不讲道理的雷霆手段,釜底抽薪,将蒋士则逼入了绝境!
“田将军。”裴度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笑意,“现在,你还担心军心不服吗?西北王已经替你把所有难题都解决了。蒋士则弑主篡逆,兵降罚,乃是意。你田兴顺应人,拨乱反正,正是大义所在!”
田兴缓缓转过身,看着一脸风轻云淡的裴度,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
或者,从这艘空艇出现在魏州上空的那一刻起,他就只剩下一个选择。
“末将……遵旨!”
田啸膝跪地,双手抱拳,声音嘶哑地道:“末将愿为朝廷效死,即刻整顿兵马,进城擒拿国贼蒋士则!”
“好!”裴度抚掌赞道,“将军果然是识大体之人!请起!”
他扶起田兴,又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这是王参谋亲笔撰写的《告魏博将士书》,将军可立即派人传抄,晓谕全军。如此,则大事可定!”
田兴接过文书,只扫了一眼,便心头大震。
这篇檄文,文笔犀利,逻辑缜密,将蒋士则如何背信弃义、弑杀旧主、企图勾结外敌的罪行剖析得淋漓尽致,又将朝廷愿意赦免胁从、只惩首恶的宽大政策讲得明明白白。
字里行间,充满了煽动性与服力。
田兴可以肯定,只要此文一出,蒋士则在魏博军中的最后一点人心,也将荡然无存!
“快!来人!”田兴再无犹豫,对着帐外大吼,“传我将令,全军集结!吹号!擂鼓!”
“另外,把这份檄文给老子抄写一百份,不,一千份!立刻传遍全军上下!”
“是!”
沉寂的魏州城外,雄浑的号角声与激昂的战鼓声骤然响起,划破了宁静的夜空。无数火把被点燃,汇聚成一条条奔腾的火龙,开始向魏州城下集结。
田心大军,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