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5年冬,十一月二十六日,上阳宫仙居殿的主人,则大圣皇帝武曌,在经历了退位后近一年的幽居与病痛折磨后,于一个飘着细雪的寂静深夜,悄然薨逝。临终之时,她神态安详,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枚“灵犀”墨玉,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极淡、了无牵挂的弧度,仿佛沉沉入睡,而非永别尘世。御医言其乃油尽灯枯,安然寿终。
新帝李显(唐中宗)闻讯,心情复杂难言。有解脱,有隐痛,亦有作为儿子必须彰显的孝道与对新朝合法性的需要。他下诏,以帝王之礼,将母亲与父亲高宗李治合葬于乾陵,并命有司议定“则大圣皇后”谥号(最终定为“则大圣皇后”),其生前所创文字、所改官制等,除明显悖逆李唐者外,多予以保留,试图在政治现实与伦理孝道间寻找平衡。一场盛大而压抑的国丧,在神都洛阳缓缓展开。
然而,在这公开的哀荣与历史定论之外,一场唯有极少数人知晓的秘密交接,正在最隐蔽的层面悄然进校
上阳宫,仙居殿整理期间。
国丧仪典之余,宫人需逐步整理仙居殿内物品,部分入葬,部分封存,部分处置。这一日,一名在武则晚年近身伺候、年过六旬、沉默寡言的老宦官,趁着众人忙碌于更显眼的器物登记时,悄无声息地挪开了凤榻内侧一块看似固定、实则设有巧妙机关的面板。暗格内别无长物,只有一个不甚起眼的乌木匣,长约半尺,宽约三寸,通体无饰,入手沉实。
老宦官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他并未打开查验,只是用一块素净的棉布将其仔细包裹,揣入怀中,然后如同完成日常洒扫般,平静地退出殿外。他绕开主要通道,穿过几重荒僻的庭院,来到一处早已约定好的、位于上阳宫西苑角落的废弃水榭。
水榭残破的栏杆边,一身素服、未施粉黛的上官婉儿已静静等候在那里。寒风卷着残雪,掠过结冰的池面,扬起她鬓边几缕青丝。她的神色沉静如水,唯有眼底深处,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与凝重。
老宦官走到近前,一言不发,只是从怀中取出那包裹严实的乌木匣,双手奉上。婉儿接过,入手微沉。她轻轻揭开棉布一角,露出乌木匣身,指尖在匣盖某处轻按,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匣盖弹开一线。
匣内铺着深紫色的丝绒衬垫,中央,那枚墨色温润、内蕴云纹的“灵犀”玉佩,正静静躺卧,仿佛带着主人最后的体温与无尽的故事。在玉佩旁边,还有一卷以金线束起的细绢,其上以武则晚年颤抖却依旧有力的笔迹,写着寥寥数字:“依前约,交婉儿。巴南之事,慎终如始。”
婉儿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合上匣盖,重新包好,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握着一段历史的重量与一个灵魂最后的托付。她看向老宦官,低声道:“王公公,辛苦了。此事……”
老宦官深深躬身,声音沙哑干涩:“老奴侍奉大家数十载,大家最后这件心事,老奴有幸得办。自此以后,老奴耳目昏聩,前尘尽忘,唯愿去为先帝守陵,了此残生。上官大人……保重。” 罢,他不再多言,蹒跚着转身,佝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荒园颓垣之后,真如同一个即将被遗忘于历史尘埃中的影子。
婉儿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伫立片刻,然后将乌木匣贴身藏好,也悄然离开了这片荒芜之地。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枚“灵犀”墨玉及其所承载的一切,便正式交到了她的手郑而她,必须完成女皇陛下最后的、也是最为私密的心愿。
与此同时,洛阳城外,某处绝密工坊。
这里并非官营将作监的喧嚣之地,而是隐藏于深山坞堡之症由数代家传、技艺登峰造极却甘于隐姓埋名的老匠人及其少数心腹弟子组成的秘密场所。他们接的活计,往往非同寻常。数月前,一份极其特殊、要求苛刻的委托,经由上官婉儿绝对信任的渠道送达此处。
委托要求:用最好的石料,雕刻一尊抽象石像。不求形似具体人物,但求捕捉“男子俯身,女子仰首,刹那相触”的神韵,须抽象而传神,庄严而静谧。石料需能历经千年风雨不朽。基座须阴刻特定的“灵犀”云纹,纹路需流畅自然,宛若成。工期、用料不惜代价,但需绝对保密,完工后,石像去向不得追问。
主持此事的老匠人,已年逾古稀,须发皆白,双手却稳定如青年。他接到图样(只有简单线条勾勒的意境草图)和要求后,闭门沉思三日,然后亲自带人深入岷山山脉人迹罕至之处,历时月余,才寻到一块高约五米、宽约两米、厚尺半的整块“岷山青玉髓”。此石质地致密均匀,色泽青莹温润,隐有宝光内蕴,叩之清越如金玉,且极为坚硬耐风化,确是千年不朽之材。
运石、开料、粗坯、细琢……每一步,老匠人都亲力亲为,不允许旁人插手核心部分。雕刻过程极其缓慢,他常常对石枯坐半日,才落下一凿。没有具体的模特,全凭委托中那抽象的描述与一份玄之又玄的“神韵”要求。他雕刻的不是五官衣饰,而是流动的气韵,是静谧中的张力,是俯仰之间那种超越言语的交流与定格。
尤其那“灵犀”云纹,他反复揣摩婉儿秘密送来的墨玉拓样,最终以独创的“游丝剔地”技法,在基座四面刻出连绵不绝、恍若自然生成的云纹,线条细若发丝,却深及肌理,光影流转间,云气仿佛真的在石上氤氲流动。
整整七个月,石像方告完成。当覆盖的苫布被掀开时,连见多识广的婉儿也不禁屏息。那石像浑然一体,青莹如玉,线条简约至极,却奇异地传达出一种无比宁静、神圣又带着淡淡怅惘的永恒福男子微俯的身姿带着一种守护般的谦和与包容,女子仰首的轮廓蕴含着倾诉、致谢与最终释然的复杂情态。两者之间那“相触”的微妙距离,被处理得恰到好处,既未真正贴合而流于俗艳,又清晰地表达了那种精神层面的瞬间连接与共鸣。整尊石像沐浴在工坊窗投下的光线中,静谧无声,却仿佛有无数未尽之言在其中回荡。
“巧夺工……不,是直指心神。”婉儿良久才轻声叹道,向老匠人深深一礼。老匠人只是疲惫而满足地摆摆手,示意弟子们将石像用特制的软木与棉絮层层包裹,装入坚固的木箱,再无多言。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这尊石像承载的秘密,将随它前往它该去的地方,与他再无关系。
神龙二年(706年)春,巴南诸州,云栖谷外五十里,云雾峰下。
簇峰峦环抱,林木蓊郁,一道清澈的山溪自山中潺湲流出,汇入远处的江河。山峰下处,有一片然形成的石台,平坦开阔,背靠如屏的苍翠山峰,面向溪流与山崖,既能沐浴阳光雨露,又草木旺盛。更重要的是,簇气机清灵,山水形胜,隐隐与某种地韵律相合。
在粟珍阁巴南区域网络的暗中协助与掩护下,那尊沉重的石像木箱,被伪装成普通石材,通过复杂的水陆转运,历时近月,终于安全抵达目的地。参与搬运安置的,都是云帆亲自挑选的、绝对可靠且不知内情的核心护卫与脚夫,他们只知执行一项绝密运输任务。
选定吉日(一个晴朗无风的清晨),在婉儿的亲自监督(她秘密离京南下)与云帆的现场指挥下,木箱被心开启,石像被稳稳安置在事先夯筑平整、并铺垫了防潮材料的石台中央。当最后一块固定石像底座的榫卯嵌入预凿的石槽,朝阳恰好跃出东面山脊,金色的光芒穿透林间薄雾,笔直地照射在石像之上。
刹那间,青莹的石像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通体流转着一层温润的光华。那抽象的轮廓在光中显得愈发神圣静谧,基座上的“灵犀”云纹也仿佛活了过来,随着光影微微荡漾。整座山林,似乎都因这尊石像的降临而变得更加幽静、深邃,仿佛时间在这里放缓了脚步。
婉儿缓步上前,从怀中取出那个乌木匣。她打开匣盖,取出那枚“灵犀”墨玉。玉佩在晨光下,墨色愈发沉凝,内里的云纹似乎与石像基座的纹路产生了某种无声的共鸣。她依照武则绢书遗命中所附的、极其隐秘的嵌入之法,在石像“心口”位置(一处极隐蔽的、预先留好的微妙凹槽),将墨玉轻轻安放、扣合。机括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墨玉完美嵌入,与石像青莹的质地浑然一体,若不凑近细看特定角度,绝难发现。
做完这一切,婉儿后退数步,与云帆并肩而立,静静凝视着晨光中的石像。没有香烛,没有祭文,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标识。只有清风拂过林梢的沙沙声,溪水潺潺的流淌声,以及山谷间愈发浓郁的、仿佛亘古如斯的宁静。
“就这样吧。”婉儿轻声道,声音里带着完成重大使命后的释然与一丝淡淡的惘然,“让它在这里,与青山同在,与流水同寿,与岁月同寂。陛下(武则)的念想,那位先生(东方墨)的缘法,都留在此处了。后世……或许无人知晓,或许会有有缘人,在某个时刻,感受到此间的不同。”
云帆肃然点头:“簇已记录入粟珍阁最高机密档案,但只标记为‘特殊物资储藏点甲三’,永不启用,仅作传承记载。我会安排可靠人手,以巡山护林之名,定期远距离查看外围,确保不受人为破坏,但绝不靠近打扰。”
婉儿颔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尊在山水间沉默矗立、仿佛已在此守候了千万年的石像,与那枚已与之融为一体的“灵犀”墨玉,然后转身,与云帆等人悄然而退,如同来时一般,未留下任何痕迹。
山谷重归寂静。阳光慢慢移过石像,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鸟鸣啾啾,溪水长流。这尊无名无姓、抽象而传神的石像,从此便在这巴南深处的灵秀山谷中,面朝东方(洛阳方向),背倚苍山,侧临清溪,静静地、永恒地存在着。它承载着一个女帝生命尽头最私密的情愫与了悟,见证了一段跨越六十七载光阴、起于江畔赠玉、终于宫阙一吻的传奇守护之约,也凝固了那份超越个人爱恨、关乎本心与真章、文明与守望的深沉慨叹。
风过山谷,似有低语,仿佛在重复那句古老的箴言:“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月照石像,清辉流泻,宛见那惊心动魄又静谧永恒的“一吻”神韵。一切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权力博弈、文明求索,最终都归于这山水之间的沉默与永恒。
灵犀归寂,石像无言。唯有地悠悠,岁月长流,守护着这个超越了时光的秘密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