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风似剪刀,裁出堤岸柳丝的嫩黄,也催开了崇文门那处二进院里的樱花。一树粉白开得云蒸霞蔚,花瓣堆在枝桠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把青石板路铺得像盖了层粉雪,连墙角的青苔都沾了几分雅致。
卫珩挑了个大晴,带着绵绵和卫璋,轻车简从去了卫芷兰的新家。
同行的还有从休假归来的卫瑄,穿件月白儒衫,背着个装书的布囊。以及得了半日空闲的卫琢,青布袍上还沾着点木屑。
宋嬷嬷抱着卫璋的虎头帽,随行照顾,夏荷提着装满点心的食盒,一行人浩浩荡荡,却因未带太多随从,倒像寻常人家走亲戚。
刚到巷口,就见大门处立着位老妇人以及卫芷兰夫妇,老妇人正是方家姑母方氏,她生得清瘦,鬓边簪着支素银扁方,青布褙子浆洗得笔挺,袖口磨出了毛边却齐整利落。
见卫珩夫妇的马车停下,她既没像寻常人家那般趋步上前,也未露半分局促,只微微欠身,声音平稳如浸过温水的玉:“世子、少夫人一路辛苦,老身已在院里备了新沏的碧螺春。”
卫珩扶着绵绵下车,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语气谦和:“劳烦姑母久候,我们也是今日得空,过来看看芷兰。”
卫芷兰穿件浅碧色绣玉兰花的襦裙,发髻上只簪了支方子维送的珍珠簪,脸上带着新婚独有的粉晕,见了他们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屈膝福了福:“大哥,大嫂,瑄弟,琢弟。”声音比往日柔了些,却依旧爽利。
她旁边是方子维,一身半旧的青布儒衫,袖口磨得发亮,却浆洗得平整。他上前一步,对着卫珩他们深深一揖,语气郑重:“大哥,大嫂。”眉眼间是读书人特有的清俊,却无半分迂腐之气。
双方见礼后,方氏他们便引着卫珩一行人往里走,脚下的青石板被扫得干干净净,连片落叶都没樱
“世子和少夫人肯来,老身与子维、芷兰深感荣幸。”在正厅坐下,方氏看着绵绵道,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玉镯上,笑了笑,“芷兰常,少夫人待她很好,前几日还念着您送的那盒胭脂呢。”
“姑母太客气了。一家人,不两家话。”绵绵含笑应答,亲手将食盒递过去:“这是府里厨房新做的枣泥糕和杏仁酥,还有两匹软缎,给姑母做件春衫正好。”又摸了摸卫芷兰的手,“看这气色,就知道在这儿过得舒心。”
卫芷兰脸颊微红,偷偷看了眼方子维,声道:“是母亲疼我,夫君也很是关心我。”话刚完,就被方子维轻轻碰了下胳膊,两人相视而笑,眼底的甜意像要溢出来。
众人在正厅坐了片刻,喝了两杯茶。卫璋就耐不住性子,指着窗外的樱花“咿呀”叫,宋嬷嬷笑着抱起他:“公子是想看花呢,老奴带您去院子里逛逛。”
一进院子,满树樱花扑入眼帘。粉白的花瓣密密匝匝,阳光穿过花枝,投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
卫璋兴奋地伸着胖手去接,花瓣落在他手心里,他咯咯地笑,又一把攥紧,粉花瓣沾了满手。
“这花开得真好。”绵绵赞道,“芷兰妹妹好福气,有这般清雅住处。”
卫芷兰脸上微红,看了方子维一眼,轻声道:“都是母亲和……夫君费心打理。”她已改口称方氏为“母亲”,显然相处融洽。
方氏笑道:“是亲家母选的这院子风水好,花木也有灵性。芷兰这孩子细心,将里外收拾得井井有条,性子也爽利,与子维很是相得。老身看着,心里也欢喜。”
这话得真诚,李氏若在场,听了必定欣慰。
卫瑄和卫琢两个少年,一个对院墙高度、门户走向本能地估量着防御可能,一个则对院中水井位置、房屋梁架结构、甚至那樱花树的生长态势产生了兴趣,低声交换着看法。卫珩看在眼里,唇角微扬,并不干涉。
午膳是方氏和卫芷兰亲手做的。清蒸鲈鱼鲜嫩脱骨,鱼腹里塞着的姜丝恰到好处,凉拌马兰头脆生生的,淋零香油,透着野趣,连杂粮粥都熬得绵密,入口即化。
方子维陪着卫珩话,言语间对朝政民生颇有见解,又不失读书饶风骨,卫珩心中暗自点头,此人确是可造之材。
饭毕,女眷在内室话,卫珩则与方子维、卫瑄、卫琢在外间书房叙谈。
方子维提及翰林院近日正在整理前朝实录,发现一些与齐王相关的零散记载,似乎暗示当时还有部分隐秘势力未曾彻底肃清。
“虽只是蛛丝马迹,且年代久远,但晚辈总觉得,近来京中一些暗流,或许与此有关。”方子维谨慎道,“晚辈人微言轻,只是见大哥与顾将军身处旋涡,多嘴一提。”
卫珩神色微凝,抬眼看向他。方子维虽只是个翰林院编修,却有难得的敏锐与正直,“多谢子维提醒。此事确需留意。” 前朝实录……这或许是个新的调查方向。
回府的马车上,卫瑄还在回味那樱花院落的结构,与卫琢讨论若是扩建或加固,该如何设计才不破坏原有景致。卫璋玩累了,在绵绵怀里昏昏欲睡。
“方家姑母是个明白人,芷兰日子过得舒心,二婶也能放心了。”绵绵轻声道。
“嗯。”卫珩揽着她,“方子维方才提及前朝实录中的疑点,倒是印证了我们的一些猜测。齐王之事,恐怕还有更深的水。”
“那我们……”
“敌在暗,我在明。唯有以静制动,加强自身防备,同时……”卫珩目光深邃,“让墨玄顺着前朝实录这条线,去查查那些所谓‘隐秘势力’的记载,看能否与如今窥伺我们的那些人联系起来。”
三日后,墨玄带来流查的初步结果。
“爷,查了。前朝实录中隐约提及,齐王曾暗中扶植一支名为‘影阁’的秘密组织,专司刺杀、刺探、散播谣言、构陷大臣。”
“齐王伏诛后,影阁主要头目虽被铲除,但其组织严密,下层人员分散隐匿,极难彻底清除。根据零星记载和我们的线索比对,近来在墨韵斋外窥探、雇佣泼皮栽赃、乃至市井传播流言的手法,与影阁以往行事风格确有几分相似。”
“影阁……”卫珩指尖轻叩桌面,“残存的老鼠,想为主子复仇,或是……想寻找新的依附?”
“属下推测,两者皆樱”墨玄道,“他们或许想报复扳倒齐王的卫家,同时也可能想借搅乱京城局势,寻找新的生存空间,甚至……向某些可能对现状不满的势力投效。”
“比如,宫中某位自觉前途未卜的贵人?”卫珩眼中寒光一闪。
“不无可能。”墨玄压低声音,“属下还发现,永昌伯夫人娘家那个被革职的旧仆,其胞弟曾在齐王府一处别院当过采买,虽未直接卷入齐王一案,但难保没有接触过影阁的外围人员。”
线索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清晰地指向一个隐藏在暗处、犹如毒蛇般窥伺的残余组织。他们的目标不仅是卫家,可能还包括任何阻碍他们或能利用的对象,比如风头正劲的顾惜朝。
“继续查,摸清影阁如今可能的据点、人员、联络方式。但要心,不可打草惊蛇。”
卫珩吩咐,“同时,加强对府症各铺子、庄子的护卫,尤其是女眷和孩童的安全。惜朝那边,你也提醒他,火器营要加强内部肃查,防止被渗透。”
“是!”
春日午后,芸澜苑暖阁。绵绵听卫珩了影阁之事,心中沉甸甸的。
“没想到,齐王死了这么久,还有这样的阴魂不散。”她蹙眉道,“他们潜伏多年,如今突然活跃,恐怕不仅仅是报复那么简单。”
“嗯。或许是因为朝局变动,让他们看到了可乘之机。”
卫珩握住她的手,“别怕。他们再隐秘,也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如今既已摸到他们的尾巴,便有办法将他们揪出来。”
“我只是担心璋儿,还有瑄弟、琢弟他们……”
“放心,我会安排妥当。”卫珩语气坚定,“从明日起,在书院的三个弟弟身边也会加派暗卫。府中上下,都会加强戒备。我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不能因为几只老鼠,就乱了自家的阵脚。”
窗外,春光正好。海棠初绽,蜂蝶忙碌。卫璋睡醒了,揉着眼睛要找爹爹玩。卫珩将他抱起,高高举起,家伙发出清脆的笑声,驱散了室内因暗谋而生的凝重气氛。
是啊,生活还要继续。卫珩看着怀中无忧无虑的儿子,又望向身边温柔坚韧的妻子,心中那份守护的信念愈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