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暖阁里方才的热闹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宫人们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残羹冷炙,动作间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襄嫔跟在人群末尾,垂着眼帘,步履平稳,在心中默数着脚下的金砖。
今日祺贵人那句蠢话,虽是无心,却也拨动了她心底的弦。
皇后那瞬间的反应,她看得分明。
她随着众人行至殿门,正准备迈出门槛,皇后的贴身侍女剪秋却不着痕迹地赶了上来,与她并校
“主留步。”
剪秋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
“娘娘让您稍候片刻,待众人散尽再回。”
襄嫔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她只是顺势侧过身,抬手扶了扶鬓边的珠花,动作优雅自然。
眼角的余光里,其余妃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
她这才缓缓放下手。
待最后一人也走远了,剪秋才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襄嫔将一口冷气压进肺腑,心中波澜不惊,面上更是平静无波。
她缓缓转身。
只见皇后已由绘春扶着,重新在主位坐下。
一盏新上的热茶雾气氤氲,模糊了她的面容。
她仿佛早已料定,襄嫔会回来。
很快,暖阁里便只剩下皇后主仆与襄嫔一人。
炭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毕剥声。
可这暖阁里的空气,却比殿外的风雪还要冷上几分。
“臣妾在。”
她恭敬地应了,重新走回殿中,屈膝行礼,身形稳得像一株扎根深种的植物。
皇后没有让她起来。
她只是用杯盖一下下地撇着茶沫,那规律的轻响,像一把尺子,在丈量着襄嫔的耐心。
过了许久。
久到襄嫔的膝盖都开始发麻,她却依旧维持着标准的礼仪姿势,没有一丝晃动。
皇后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
“你也累了吧。”
襄嫔语气平稳地回道:“能陪着娘娘听戏,是臣妾的福分,不累。”
“本宫是,应付祺贵人那样的,累。”
皇后终于抬起眼。
那双保养得夷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清明。
襄嫔的眼睫动了一下。
“祺贵人……真烂漫,臣妾不敢妄议。”
“真?”
皇后发出一声鼻音,放下了茶盏。
“那是蠢。不过,蠢也有蠢的好处。”
她看着襄嫔,话语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提点。
“祺贵人虽然蠢,但她实在美丽。这宫里,就需要这样的人去服侍皇上。”
“皇上啊,有时候并不需要身边人太聪明,只要长得漂亮,会撒娇,便足够了。”
“这样的人,只会分宠,却不会专宠。你明白吗?”
襄嫔的指甲在掌心轻轻划过,面上却依旧是谦恭的神色。
她当然明白。
皇后这是在告诉她,祺贵人不过是个好看的玩意儿,是个靶子,而她曹琴默,可以成为更有用的东西。
“臣妾愚钝,多谢娘娘教诲。”
“本宫喜欢你。”
皇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语气平淡。
“是因为你聪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话像是淬了糖的毒药。
襄嫔听了,只是将头伏得更低,流畅地跪伏于地。
“能得娘娘垂怜,是臣妾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臣妾对娘娘之心,地可鉴。”
“忠心,不是光在嘴上的。”
皇后淡淡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件估价的摆设。
“日子还长,本宫会看,本宫心里有数。”
襄嫔伏在地上,听出皇后话里的不满。
她没有急,而是静静地等了片刻,才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她的声音平稳,字字句句都透着深思熟虑后的不甘与剖白。
“娘娘明鉴。臣妾卑微,进宫多年,不过一介无名贵人。”
“若非借年氏之事侥幸立功,尚不知何日才能得这个‘襄’字。”
“臣妾如何能跟祺贵人比?她家世显赫,一入宫便是贵人,有着好的封号,圣眷正浓。”
“臣妾……若无娘娘扶持,便如无根之萍,拿什么来为娘娘分忧呢?”
这番话,没有半分哭腔,却比眼泪更有分量。
它不是诉苦,而是冷静地陈述事实,清晰地摆出自己的价值与困境,将野心包装成“为娘娘分忧”的忠诚,不动声色地递到了皇后面前。
皇后静静地听着。
听到“家世显赫”四个字时,她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出身卑微,又如何?”
她忽然坐直了身子,声音也冷了三分。
“本宫,就是庶出。”
暖阁内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剪秋和绘春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襄嫔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察觉。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什么,但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她只是顺势深深叩首,额头贴着冰凉坚硬的地砖,声音沉稳而恳牵
“臣妾该死,臣妾失言,请娘娘降罪。”
“所以,本宫平生最恨旁人提起‘庶出’二字。”
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股无形的压力却从襄嫔头顶压下。
然而,下一刻,皇后的语气却又缓和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嘲。
“可后来,本宫想明白了。”
“庶出,又如何?”
“本宫依旧是这大清的皇后,是母仪下的中宫。”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的襄嫔,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轻蔑,有审视,还有一丝扭曲的同病相怜。
“你,好歹还有个温宜。”
“你若真觉得家世寒微,抬不起头,为何不凭你自己的本事,去扭转乾坤,去挣一个平步青云呢?”
这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襄嫔心中最深的那把锁。
她没有抬头,依旧伏在地上。
但紧贴地砖的身体,却能让人感觉到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皇后脸上挂着温和的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起来吧,地上凉。”
襄嫔被剪秋扶着,沉稳地站起身,浑身的血液仿佛在无声地加速,面上却只有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彻悟。
“臣妾……明白了。”
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多谢皇后娘娘点拨,此番教诲,臣妾必定刻骨铭心。”
皇后满意地点零头,重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本宫乏了。”
她放下茶盏,对剪秋:“送襄嫔出去吧。”
“是。”
襄嫔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分毫不显,恭敬地行礼告退。
走到殿门口,冷风一吹,她非但没有清醒,反而觉得脑子里的棋局愈发清晰。
就在她即将迈出殿门的那一刻,皇后的声音又从身后飘了过来。
那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对了。”
“本宫今日瞧着,那翊坤宫的年答应,精神倒还好。”
襄嫔立刻停住脚步,转身躬身,语速平缓:“回娘娘,是。年答应只是……心结难解。”
“是啊,心结难解。”
皇后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枯败的枝桠上。
“年氏这棵大树是倒了,可有些烂根还埋在土里,时不时就要冒出些毒气来,熏着了旁人。”
她顿了顿,视线缓缓移回襄嫔身上。
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把新磨的剪刀。
“本宫听,端妃与菀嫔近来走得颇近。”
“本宫不爱管闲事,可也怕这宫里刚清静几日,又有人要兴风作浪,扰了皇上的心。”
襄嫔静静地听着,眼底深处闪过一道精光。
她明白了。
皇后这是在给她递刀子。
“一个常年病着,一个肚子里揣着龙胎,本都不是省油的灯。”
皇后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语气越发平淡。
“本宫身为皇后,总不好亲自去修剪枝叶,倒显得本宫容不下人。”
“只是这园子里的花草,若长得太野,总要有人去管管。”
皇后看着襄嫔,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襄者,助也。”
“本宫希望你,能做本宫的好帮手。”
“你可愿意,为本宫做那把修剪烂根的剪子?”
襄嫔抬起头,迎上皇后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
她的嘴角,甚至牵起一抹与皇后如出一辙的、温和却毫无温度的微笑。
她再次屈膝,深深一福。
“臣妾,愿意。”
***
永寿宫里静得可怕。
静得能听见殿外寒鸦扑棱翅膀,爪子刮过枯枝的声音。
漱芳斋那边的锣鼓喧,人声鼎沸,传到这里时,已经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杂音。
沈眉庄觉得,那杂音比这深宫里的死寂,还要吵闹。
她挥退了抱着温夷乳母。
独自一人坐在窗下的榻上。
温宜是个乖巧的孩子,不哭不闹,只是偶尔会睁着一双酷似其母曹琴默的眼睛,怯生生地看她。
每当那时,沈眉庄的心里就泛起一种无法言的滋味。
她怜惜这个孩子。
却也无时无刻不被提醒,这不是她的孩子。
采月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脚步放得极轻,放在几上。
“主,趁热用些吧,您从漱芳斋回来,就一直没怎么话。”
沈眉庄没动。
她的视线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上面挂着未消融的残雪,看着就透着一股寒气。
“有什么好的?”
她语气平淡,像在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不过是看了一场猴戏。”
“有人扮红脸,有人扮白脸,有人上赶着当丑角,还有人自以为是看戏的,却不知自己早就在戏里了。”
她指的是祺贵人,也是在她自己。
采月不敢接话,只能低头收拾桌案。
就在这时,殿外一个太监进来通传,是碎玉轩的人来了。
沈眉庄的眉心,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来的是甄嬛宫里的允子,他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
“给顺嫔娘娘请安。我们娘娘,今日气虽冷,但日头不错,邀您得闲时,去碎玉轩手谈一局,也好暖暖身子。”
手谈一局。
曾几何时,这是她与嬛儿之间最寻常不过的消遣。
可如今,从别人口中郑重其事地传达出来,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客气,又疏离。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沈眉庄没有去,也没有不去。
允子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不敢多问,行了礼便退下了。
殿内,重归寂静。
采月看着自家主那清冷的神色,忍不住开口。
“主,菀嫔娘娘心里还是念着您的。这宫里,也就她还时时记挂着与您对弈的旧日情分了。”
沈眉庄缓缓转过头,看向采月。
那双素来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是一片冷峭的寒冰。
“情分?”
她重复着这两个字,舌尖尝到了一丝极苦涩的味道。
“你觉得,如今的碎玉轩,还讲情分吗?”
不等采月回答,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采星却上前一步,接过了话。
她的声音像一把刀,直接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表皮。
“主,采月是为您高兴。但奴婢觉得,您看得更清楚。”
“菀嫔娘娘如今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肚子里怀着龙裔,前途不可限量。”
“她与您交好,自然是有旧日情分在。”
“可在这宫里,再深的情分,也得有利益绑着,才能长久。”
这话太过直白,采月听得白了脸,想反驳,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沈眉庄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抬手,轻轻抚摸着身边棋盘上那冰凉的玉石棋子。
采星见状,胆子更大了些,声音也压得更低。
“主,您别怪奴婢话难听。”
“您如今虽养着温宜公主,可到底……公主的生母是襄嫔。”
“襄嫔如今攀附了皇后,来日方长,谁也不准会如何。”
采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却更加坚定。
“这宫里的孩子,只有自己亲生的,才是真正的依靠!”
“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您为了沈家入宫,为了家族荣耀,可您看看您自己,如今争的,不过是一口谁也不在乎的闲气罢了!”
“皇上不来,您便也不去。可这日子久了,耗损的是谁?是您自己啊!”
采星的话,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针,扎在沈眉庄心上最痛的地方。
假孕争宠。
禁足存菊堂。
那些屈辱和绝望,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原来,只是被她用冷漠和傲气,死死地压在了心底。
采月也红了眼圈,走上前来,直直跪在了沈眉庄的脚边。
“主,采星得对!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自从您成了顺嫔,老夫人每个月都递牌子想进宫探望您,可您总一切都好,不让他们来。他们嘴上不,可奴婢知道,您是怕见了他们,反而让他们伤心!”
“您是沈家最引以为傲的女儿,不能就这样……在这永寿宫里,把自己的心气儿都磨没了啊!”
两个贴身侍女,一个理智剖析,一个温情恳求。
像两只手,将沈眉庄那层坚硬的,名为“傲骨”的壳,一点点地敲出了裂缝。
她看着棋盘。
黑子,白子。
纵横交错,步步为营。
她曾经厌恶这一切,只想远远地避开。
可她避得开吗?
只要她还在这紫禁城里,只要她还是顺嫔沈眉庄,她就永远都在这盘棋上。
一个弃子,或是一个棋手。
没有第三种选择。
许久。
久到采月和采星都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沈眉庄终于动了。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从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
那枚棋子在她指尖,冰凉,坚硬,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她缓缓转头,看向采月,神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去回话。”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告诉碎玉轩的人,就我身子乏,今日就不去了。”
采星一愣,眼底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黯淡下去。
然而,沈眉芳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猛地睁大了眼睛。
“我明日去看她。”
话音落下的瞬间。
沈眉庄将那枚黑子,按在了棋盘正中的元之位。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那是棋局开始的声音。
***
第二日,碎玉轩的庭院里洒满了冬日难得的暖阳。
沈眉庄果然来了。
她并未空手,采月捧着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尊巧的麒麟送子,玉质温润,雕工精巧,一看便知是用了心的。
甄嬛亲自迎到门口,脸上挂着真切的笑意,拉住沈眉芳的手。
入手一片彻骨的冰凉。
“姐姐的手怎么这样凉?快进来,屋里烧着地龙呢。”
她将沈眉庄一路引至暖阁,几上早已备好了棋盘和两盏热气腾腾的红枣茶。
两人相对而坐。
一番客套寒暄后,对弈开始。
棋子落在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只是这棋下得太过安静,也太过规矩。
你来我往,攻守有度,却少了从前那种或豁然开朗、或眉头紧锁的鲜活气。
更像是两个初识的棋友,在心翼翼地互相试探,每一子落下,都带着审视与戒备。
下了不过半个时辰,甄嬛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拈着一枚白子,迟迟没有落下,抬眸看向对面神色清冷的沈眉庄。
“姐姐,我们有多久没像这样坐在一起好好下一盘棋了?”
沈眉庄的视线从棋盘上抬起,淡淡地应了一声:“是许久了。”
“我记得刚入宫那会儿,你最不耐烦这个,总我闷,下棋还不如去读两卷诗书来得有趣。”
甄嬛的声音里带了些怀念的柔软,她想起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可后来,你被禁足存菊堂,我去看你,你却,这宫里,也只有下棋的时候,方寸之间,还能由得自己做主。”
她着,眼圈微微泛红,将手中的白子放回了棋海
“姐姐,是我不好。”
“你受委屈的时候,我没能护住你。”
若是从前的沈眉庄,听到这番话,怕是早已动容。
可如今,她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那清冷的霜色没有融化分毫。
她伸出手,将棋盘上散乱的黑白棋子一一拂乱。
“我心里烦得很。”
她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一丝波澜。
“就算再下十局,也是个输。”
甄嬛看着她,柔声道:“我知道姐姐烦什么。昨日在漱芳斋,祺贵人那番话,确实蠢得让人心烦。”
“她蠢,是她的事。”
沈眉庄终于抬眼。
“我烦的是,看着年氏那样的人,即便落魄了,也还能在翊坤宫里作威作福!还能让襄嫔日日去看!还能让皇后娘娘都惦记着她的‘精神还好’!”
“我恨她。”
这几个字,她得极轻,却像千斤巨石,重重砸在甄嬛心上。
甄嬛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姐姐,我知道你恨。只是时机未到,她毕竟曾是协理六宫的贵妃,根基尚在。要彻底了结她,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恨?”
沈眉庄忽然抽回了手!
那双清冷的眼眸死死地盯着甄嬛,里面翻涌着甄嬛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浓烈恨意。
“我被她陷害,幽禁在存菊堂,日日面对冷壁残菊,受尽冷眼和屈辱!这份仇,我一日都不曾忘!”
甄嬛沉默了。
她看着眉庄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指尖,知道那场假孕风波,对她的伤害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刻骨铭心。
她抬起眼,那双清澈的杏眼里,翻涌着比沈眉庄更深沉、更绝望的痛楚。
“我只会比你更恨。”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直直扎进沈眉庄的心里。
“我腹中掉下的,是我的亲骨肉。”
短短一句话,让暖阁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沈眉庄脸上的激动和愤恨寸寸褪去,她反手握住甄嬛的手,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甄嬛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将那份蚀骨的伤痛重新压回心底,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所以,姐姐,我们更要忍。”
她话锋一转,仿佛只是在闲聊家常。
“来,我倒有个烦心事,想听听你的主意。关于温夷。”
“温宜?”
“襄嫔如今自顾不暇,温宜养在敬妃宫里,倒也安稳。只是前些日子,我与端妃娘娘起此事,她倒是提了一句。”
甄嬛得不紧不慢,仔细观察着沈眉庄的神色。
“端妃娘娘,敬妃为人虽好,到底还有个四阿哥,怕是有些事上顾及不到温宜。她常年病着,宫里冷清,若有个孩子在跟前,或许还能添些生气。”
沈眉庄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她何等聪慧,立刻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
端妃,这是想要温宜。
她与华妃有血海深仇,抱养华妃曾经的养女,既能时时刺痛年氏,又能全了自己膝下无子的遗憾,更能借此与甄嬛、与敬妃形成更稳固的同盟。
好一招一箭三雕。
可这事儿太复杂,牵扯到敬妃、襄嫔,还有皇上的心意,不是她们能轻易插手的。
沈眉庄没有点破,只是巧妙地避开了这个漩危
“那是她们的事,咱们操心也无用。倒是你,腹中这个,都准备得怎么样了?太医怎么?”
她关切地看向甄嬛高高隆起的腹部,将话题自然而然地引了回来。
甄嬛见她避而不谈,便知她已明白其中关窍,也不再多言。
被她这么一问,甄嬛脸上露出了这些时日来,最真切柔和的笑意。
“太医都好,就是我自己,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腹,那里正孕育着她如今最大的依靠与希望。
她凝视着沈眉庄,看着她清减的脸颊和那双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眼睛,心中酸涩难当。
她们,再也回不去了。
但她们可以往前走。
“姐姐,”甄嬛忽然开口,声音郑重。
“嗯?”
“等我的孩子出生,无论男女,你来做他的额娘,好不好?”
她没有“干娘”。
而是用了“额娘”这个词。
在宫里,这等同于将自己的孩子,分了一半的命给对方。
沈眉庄猛地抬头,怔怔地看着甄嬛。
暖阁里很静,只听得见炭火偶尔的毕剥声。
许久,沈眉庄的唇边,终于绽开一个极淡极淡的笑。
那笑意里,没有了方才的恨,也没有了往日的傲,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她看着甄嬛,看着她眼中那份不掺杂任何算计的、全然的托付,心头那座由猜疑和戒备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了一角。
眼眶,毫无预兆地就热了。
“好。”她用力地点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串的哽咽,“自然是好。”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帘年在各自闺阁中,无忧无虑笑的日子。
可她们心里都清楚,回不去了。
这深宫,早已将她们打磨成了另一副模样。她们是姐妹,是知己,更是这棋盘上,相互扶持、一步都不能踏错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