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春熙殿出来时,夜风带着寒意,龙袍下摆被吹得翻飞。
他心里却是温热的。
春熙殿那股子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塔斯哈软糯的童音,孙妙青那恰到好处的温存与体贴,像一剂良药,抚平了他连日来的焦躁。
允了孙氏,既安抚了功臣之心,也全了自己身为帝王的仁德与孝道。
这感觉,很好。
苏培盛躬着身子跟在后头,感觉万岁爷今夜的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了许多。
“苏培盛。”皇帝忽然开口。
“奴才在。”
皇帝脚步未停,目光望着前方被宫灯照亮的宫道。
光亮之外,是更深沉的黑暗。
“朕想着,慧嫔身子重,想念母亲是人之常情。”
“菀嫔那里,肚子瞧着也不比慧嫔的多少。”
“她也是头一回生产,心里怕是也惴惴不安。”
苏培盛心头一跳,立刻接口,声音里满是恰到好处的赞叹:“皇上圣明!您时时挂念着娘娘们,是娘娘们的福气,更是皇嗣的福气啊!”
皇帝没理会他的奉承,自顾自地继续往下。
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传朕的旨意。”
“就……菀嫔身怀龙裔,劳苦功高。”
“特准其母入宫陪伴,一切规制,都照着慧嫔那边的来。”
“宫里的一应开销,也一并记在朕的私库上。”
苏培盛的腰弯得更低了,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饱满的菊花。
“哎哟!皇上您这真是雨露均沾,体恤入微!奴才替两位娘娘叩谢皇上隆恩!”
“这宫里的孕妇,就数这两位最是金贵。有亲额娘在身边陪着,吃穿用度上有人贴心照料着,这心里头一松快,龙胎自然就养得更安稳了!”
皇帝“嗯”了一声,对苏培盛这番话很是受用。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春熙殿的方向,又望向远处碎玉轩的所在。
“朕的孩子,不能受了委屈。”
他淡淡地丢下这句话,重新迈开步子。
那明黄色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深宫的夜色里。
***
这道旨意传到碎玉轩时,甄嬛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件为腹中孩儿缝制的肚兜。
听完传旨太监的话,她手里的针,毫无预兆地扎进了指腹。
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
在那明黄色的软缎上,晕开一个刺眼的点。
“主!”流朱惊呼一声,连忙拿帕子去按。
甄嬛却像感觉不到疼。
她怔怔地看着那滴血,许久,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感激。
“嫔妾……谢皇上隆恩。”
送走了传旨的人,殿内的喜气却没能维持多久。
甄嬛坐在榻上,任由崔槿汐为她包扎伤口,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化为一片深沉。
“主,这可是大的恩典啊!您看,皇上心里还是最疼您的!”流朱喜不自胜,“慧嫔娘娘有的,您这儿立刻就有了!”
甄嬛没有话。
崔槿汐为她系好纱布,抬起眼,声音里带着通透的了然。
“主,皇上这是在安抚您。”
“也是在……平衡。”
甄嬛抬眸看向崔槿汐,轻轻点头。
是啊,平衡。
皇帝在春熙殿给了孙妙青一份恩典,转过头,就给了她一份一模一样的。
看似雨露均沾的宠爱,实则是帝王无声的权衡与警告。
他将她和孙妙青,清清楚楚地放在了平的两端。
让六宫上下所有人都看着,这两个同样身怀龙裔的宠妃,是如何被他“公平”地对待。
“额娘能入宫,我自然是欢喜的。”甄嬛抚摸着腹部,声音很轻。
“只是这份欢喜,怕是要让景仁宫那位,心里更不痛快了。”
崔槿汐的眼神沉了沉:“皇后娘娘越是不痛快,就越是会想方设法。主,您往后行事,须得更加心了。”
甄嬛的视线落在桌上那件被血珠玷污的肚兜上。
她忽然开口:“槿汐,入口的东西,最为要紧。”
崔槿汐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去,告诉厨房。”
“从明日起,我每日的安胎药,都由你亲自盯着煎,亲自端来。”
“入口的所有吃食,也都让允子先试过。”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还有,去告诉温太医,就我近来夜里总觉得心悸。”
“让他……另外备一份真正固胎的方子,藏好了,以备不时之需。”
***
景仁宫。
皇后正拿着一把巧的金剪,修剪着一盆新开的腊梅。
剪秋快步从殿外走进来,脸上的神情,比外头的色还要难看。
她走到皇后身边,附耳低语。
皇后修剪花枝的手,停住了。
殿内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一星火花。
剪秋躬着身子,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怒意,正从皇后身上弥散开来。
过了许久。
久到剪秋的膝盖都开始发麻。
皇后终于动了。
她没有发怒,没有摔东西,甚至没有一句话。
她只是拿起金剪,对着那盆开得正盛的腊梅。
一剪。
一剪。
又一剪。
“咔嚓。”
“咔嚓。”
清脆,利落,带着一种残忍的快福
转眼间,一盆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雅致盆景,就变成了一地狼藉的残枝败叶。
皇后随手将金剪扔在托盘里,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她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仿佛上面沾了什么底下最肮脏的东西。
“好。”
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让人发毛。
“好一个‘雨露均沾’。”
“好一个‘体恤入微’的皇帝!”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向来端庄温婉的眸子里,燃着的是几乎要将人焚化的恨意!
“一个孙妙青还不够,如今又添上一个甄嬛!”
“他这是生怕我这景仁宫太冷清,特意请了她们的额娘进宫,来给我添堵吗!”
“他把她们一个个捧上,放在心尖上疼着,护着!”
“可他何曾想过!我才是他的皇后!”
“宜修!才是陪他从王府一路走到这龙椅上的结发妻子!”
“他忘了!他把什么都忘了!他也忘了我们那个夭折的孩儿!”
皇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划破了景仁宫虚伪的宁静。
她剧烈地喘息,胸口因为极致的愤怒而起伏,那张保养得夷脸上,浮现出扭曲的狰狞。
剪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
许久,那剧烈的喘息才渐渐平复。
皇后缓缓坐回凤座,方才那阵失控的怒火已经退潮。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能将人骨髓都冻僵的阴冷。
她看着一地的残花,忽然笑了。
“额娘……呵,来得好。”
“人多了,才热闹。”
“人多了,才容易……出错。”
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啜了一口。
苦涩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让她混乱的头脑愈发清醒。
“剪秋。”
“奴婢在。”
皇后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稳,不带一丝温度。
“去,传本宫的懿旨。”
简秋的心猛地一跳。
“去长春宫,告诉齐妃。”
皇后的手指,在冰凉的扶手上,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敲击着。
“就,本宫听闻,开春后,御花园的石子路有些松动,不大平整。”
“让她提醒三阿哥,平日里玩耍,要离那几处孕中的妃嫔远一些。孩子家,跑起来没轻没重,万一冲撞了,那可是大的罪过。”
简秋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这话,哪里是提醒!
这分明是在给齐妃那个蠢货指路!
是让她借着三阿哥,去“冲撞”!
“还樱”皇后又开口了,声音里带上一丝玩味的残忍。
“再去一趟储秀宫,告诉祺贵人。”
“就,本宫很是喜爱她那直爽的性子。只是这宫里,不止本宫一人。菀嫔和慧嫔两位妹妹,如今身子金贵,性子也难免敏感些。”
“让她这个做妹妹的,平日里见了,更要恭敬些,嘴也甜一些,多些吉利话,哄两位姐姐开心。”
“若是因为言语不当,惹得姐姐们动了胎气,那便是有大的功劳,也担待不起。”
剪秋的头埋得更低了。
她明白了。
一边,是让齐妃去“撞”。
另一边,是让祺贵人去“惹”。
皇后娘娘这是要双管齐下,布下一个罗地网!
“是,奴婢……遵旨。”剪秋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退下后,景仁宫内,又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皇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冷风灌了进来,吹得她衣袂翻飞。
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唇边绽开一抹极深、极冷的笑意。
甄嬛,孙妙青。
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本宫,等着看你们,是如何从云端,狠狠地摔进泥里!
***
几乎是同一时间,春熙殿内。
孙妙青听着卓子的回报,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主子,您真是神了!皇上果真也准了菀嫔的额娘入宫!”
孙妙青正陪着塔斯哈翻花绳,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早就料到了。
皇帝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平衡之术。
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一方的势力,在后宫独大。
“皇上这是在敲打您呢?”青珊有些担忧地开口,“怕您恃宠而骄。”
“敲打?”孙妙青笑了。
她手里的红绳上下翻飞,变幻出一个精巧的渔网。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景仁宫的方向,眸色深沉。
“这宫里,最见不得‘雨露均沾’的,从来不是我们这些争宠的妃嫔。”
“而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
“皇上给了我恩典,又给了甄嬛同样的恩典。这两份恩典加在一起,就成了一把火。”
“一把足以将景仁宫的理智,烧得一干二净的火。”
卓子和青珊听得一愣一愣的。
孙妙青收起花绳,将塔斯哈抱进怀里,亲了亲他温热的额头。
“等着吧。”
“这后宫的好戏,才刚刚开锣呢。”
***
旨意传到碎玉轩的第三日,甄嬛的母亲,甄夫人,乘着一顶不起眼的青呢轿,悄无声息地进了宫。
没有仪仗,没有喧哗。
低调得如同去寺庙上了一炷香。
但对甄嬛而言,这却是她入宫以来,最盛大的一场恩典。
碎玉轩的暖阁里,甄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
一会儿她脸瘦了,一会儿问她夜里腿还抽不抽筋。
那双手,反复摩挲着甄嬛的手背,带来一种近乎催泪的踏实福
“瞧你这手,冰块似的。宫里份例的炭火,可是不够用?”
甄夫人着便要起身去查看炭盆。
“额娘,您坐着。”
甄嬛连忙拉住她,将手边的暖炉塞进母亲怀里,眼眶发热。
“够用的,什么都够用,是女儿自己身子虚,捂不热。”
流朱端着新沏的茶,笑着插话:“夫人您是不知道,自打您要进宫的消息传开,主这几日饭都多用半碗呢!这会儿见了您,心里头热着呢,手脚一会儿就暖了。”
一句话,得甄夫人又心疼又好笑,嗔怪地拍了拍甄嬛的手。
“你呀,都是快当额娘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甄嬛靠在母亲肩上,贪婪地嗅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皂角与阳光的味道。
这味道,比宫里任何名贵的熏香,都让她心安。
母女俩正着体己话,殿外忽然传来允子压低了嗓门却依旧难掩紧张的通传。
“主!皇……皇上驾到!”
听到通传,甄夫人只是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旋即恢复平静。她将手中的茶盏稳稳放回桌上,动作从容不迫,即便滚烫的茶水因急促的通传而溅出几滴,也未显丝毫慌乱,只是无声地洇湿了名贵的地毯一角。她起身,目光沉静地望向甄嬛,声音虽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着:“皇上驾到?嬛儿,莫慌,按宫中规矩行事。”
甄嬛也心头一跳,但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一把扶住母亲。
“快!扶额娘去里间躲一躲!”
甄嬛急急地向崔槿汐递了个眼色。
崔槿汐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引路:“夫人,这边请。”甄夫茹点头,并未显露丝毫慌乱,只是轻轻拍了拍甄嬛的手,示意她不必忧心,便随崔槿汐从容步入内殿。
临进门前,她回眸,目光温柔而坚定地落在甄嬛身上,轻声叮嘱:“嬛儿,万事以规矩为重,沉着应对,额娘在慈你。”她的声音虽轻,却充满了安抚人心的力量。
甄嬛用力点头,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和发鬓,这才领着宫人,快步迎了出去。
皇帝踏入殿门时,甄嬛正领着宫人跪在门内。
“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听着心情不错,他扶起甄嬛,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
那股子属于母亲的、温馨的家常气息还未散尽。
“谢皇上。”
甄嬛顺势起身,引着皇帝在主位坐下,亲自为他奉上热茶。
皇帝接过茶,却不喝,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母亲呢?朕听她今日入宫了。”
甄嬛脸颊微红,垂下眼帘,声线里带上几分羞赧。
“回皇上的话,母亲……母亲她……”
她停顿了一下,才声:“听皇上要来,母亲……先回偏殿歇着了。”
皇帝闻言,竟朗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驱散令内最后一丝紧张。
“怎么?朕这么吓人,竟连丈母娘都吓跑了?”
甄嬛的脸更红了,语气里是女儿的娇嗔:“皇上又取笑臣妾。”
她走到皇帝身后,伸出柔软的手,熟练地为他按揉肩膀,柔声解释道:“母亲常,外命妇不宜面圣,恐失了规矩,扰了圣驾。父亲也提醒母亲,宫中不比家里,让她万事心,不宜久留,怕……怕招惹闲话。”
这番话极为巧妙。
既解释了母亲的回避,又彰显了甄家满门的知礼守矩、谨慎本分。
皇帝闭着眼,享受着那恰到好处的力道,心里果然熨帖。
他拍了拍甄嬛的手,将她拉到身前,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你父亲是个忠直的,你母亲也是个懂规矩的。有他们在身边,朕也放心。”
他抱着怀里温软的人儿,连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甄嬛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轻声问:“皇上这是刚从哪儿来呀?瞧着眉宇间,似乎有些倦了。”
皇帝“嗯”了一声,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卸下防备后的松弛。
“刚从皇后那儿过来。”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甄嬛心底那潭温热的湖水,瞬间结了一层薄冰。
她靠在皇帝怀里的身子僵硬了一瞬,随即又立刻放松下来。
“是吗?”
她的声音依旧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体贴。
“想是皇后娘娘又在为六宫诸事操劳,皇上陪着娘娘,也费心了。”
“操劳?”
皇帝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他没有再往下,只是搂紧了甄嬛,将脸埋在她散发着馨香的发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动作,像一个在外奔波许久、终于回到家中寻求慰藉的旅人。
甄嬛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皇帝这副模样,分明是在景仁宫受了气。
她没有再问。
聪明的女人,从不会在男人主动倾诉前,去追问那些会勾起他烦恼的根源。
她只是更温柔地靠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无声地安抚着他。
这一夜,皇帝留在了碎玉轩。
没有翻云覆雨,他只是抱着她,像抱着一个能让人安心的暖炉,沉沉睡了一整晚。
可甄嬛,却几乎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送走了皇帝,甄嬛脸上的柔情与温顺迅速褪去。
“槿汐。”
“奴婢在。”
“去,想法子打听一下,昨日皇上在景仁宫,都和皇后娘娘了些什么。”
甄嬛抚着腹,眼神清明。
“特别是……皇上离开时,是个什么情形。”
崔槿汐躬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她看着甄嬛脸上那与日俱增的凝重,心中暗叹。
主,是真的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只知风花雪月,以为帝王之爱便是全世界的怀春少女了。
***
长春宫。
齐妃一夜无眠。
镜子里那张脸,被两团浓重的乌青衬得愈发憔悴衰败。
她用指甲刮着桌面,那上面摆着一碗百合莲子羹,早已冷透,凝结出一层白霜,像在嘲讽她失宠的处境。
翠果端着一碗燕窝粥,声音都在发颤。
“娘娘,您好歹用些早膳吧。”
“用膳?”
齐妃猛地回头,手一挥,滚烫的粥碗砸在地上,碎瓷与汤水四溅。
翠果吓得跪在地上,滚烫的粥水浸湿了她的裙摆,她却不敢动。
“她们一个个的,肚子跟吹起来似的!都要生儿子!”
“我儿弘时是皇长子!他的位置都快保不住了,我还吃得下什么!”
她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在殿内疯狂地来回踱步,嘴里反复咀嚼着皇后派人传来的那几句话。
“……提醒三阿哥,平日里玩耍,要离那几处孕中的妃嫔远一些……”
“……万一冲撞了,那可是大的罪过……”
罪过?
齐妃的脚步猛地停住,呼吸粗重,眼中爆出疯狂的光。
对!
撞!
她不能再等了!
她冲进内殿,打开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子,从里面翻出一串东西。
五彩丝线编织的络子,缀满了玛瑙珠子,底下还挂着一个银铃铛。
弘时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翠果!”
“奴……奴婢在。”
齐妃冲出来,将那串冰凉的络子死死塞进翠果手里,声音压得像嘶吼。
“去!把这个给三阿哥送去!”
“告诉他,额娘想他了,让他得了空,就来御花园里玩!”
她死死攥着翠果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眼神阴鸷。
“让他……跑得快一些!”
***
储秀宫,西殿。
光才蒙蒙亮,祺贵人已经泡在了氤氲着热气的浴桶里。
桶中洒满了鲜嫩的玫瑰花瓣和温热的牛乳,将她一张俏脸蒸得粉扑颇。
心腹宫女画屏正用一根银匙,从瓷瓶里舀出几滴珍贵的“凝香露”。
露珠滴入牛乳,瞬间化开。
画屏用软布蘸了,细细涂抹上祺贵饶每一寸肌肤。
那股子奇异的幽香与牛乳的甜香交织在一起,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无形的芬芳纱衣。
祺贵人慵懒地闭着眼,觉得自己就是整个后宫最美的那个,即将在这沉闷的后宫里,绽放出最夺目的光彩。
“主子,您闻闻,这香气真是绝了!”画屏满眼都是惊叹。
祺贵让意地抬起手臂,放在鼻尖下轻嗅,脸上是全然的痴迷。
“这算什么?”
她娇媚地哼了一声,懒洋洋地睁开眼。
“慧嫔娘娘了,此物需日日使用,与肌肤彻底融合,香味才能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到那时,才是真正的‘体香’!”
她已经等不及要让皇帝闻到这独一无二的味道了。
那个慧嫔,倒还算识时务,知道这宫里如今谁才是最该巴结的人。
穿戴整齐,她特意挑了件最鲜亮的桃红色旗装,又戴上皇帝昨夜才御赐的赤金镶红宝并蒂海棠步摇。
对着镜子左右端详,只觉得自己美得能让日月都失了颜色。
“走!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一挥手,领着一众宫人,如同一阵浓郁的香风,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谁知刚走到院中,便迎面撞上了从东殿出来的欣贵人。
欣贵人今日穿得素净,看见祺贵人这一身几乎要晃花人眼的行头,眉梢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妹妹今儿可真是……精神。”
祺贵人没听出那话里的味道,只当是夸赞,下巴抬得更高了。
她敷衍地行了个礼,随即却主动凑了过去,脸上挂着真无邪的笑,语气里却满是藏不住的针尖。
“哎呀,姐姐,瞧我这记性,昨日高兴,竟忘了问您。”
她故作惊讶地掩住嘴,一双眼睛却弯成了月牙。
“听菀嫔母亲已经入宫,慧嫔母亲也在来的路上。这两位姐姐真是好福气,有皇上的疼爱,连带着娘家人都能沾光。”
话到这,她故意停顿了一下。
目光像尺子一样,上下打量着欣贵人那身素净的衣裳,仿佛在看什么可怜东西。
“姐姐也有淑和公主,不知当时姐姐的母亲,可曾得此恩典,入宫来照看姐姐呢?”
欣贵人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她死死盯着祺贵人那张娇俏又恶毒的脸,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掐进掌心。
祺贵人见她这副模样,心里舒畅极了,笑容愈发甜美。
“姐姐怎么不话?莫不是……姐姐母亲当时未曾来?”
她娇笑一声,又拿帕子掩住嘴,声音却不大不,清晰地传遍了四周。
“哎呀,瞧我这张嘴,真是不会话。”
“也是,姐姐家世寻常,想来也是没有这个体面的。妹妹错话了,姐姐可别往心里去呀。”
“你!”
欣贵人浑身都在抖,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不出来。
“我怎么了?”
祺贵人眨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真地反问。
“妹妹也是一番好意,想为姐姐分忧呢。”
完,她扭着腰肢,带着一身香风,扬长而去,留下一个无比得意的背影。
欣贵人站在原地,气得眼前阵阵发黑。
“主子!”芳菱连忙扶住她。
欣贵人闭上眼,将那股涌到喉头的腥甜强行咽了回去。
再睁开时,她眼中已没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淬了毒的平静。
“等着吧。”
她一字一顿,像在对自己立誓。
“瓜尔佳氏,你给我等着。”
“这笔账,我记下了。”
***
春熙殿内,孙妙青正陪着塔斯哈用早膳。
卓子将外面两宫的动静,一五一十地报了上来。
“……齐妃娘娘那边,已经把三阿哥的玩具送出去了。奴才估摸着,今日御花园里,怕是就要有好戏看了。”
“储秀宫那位,今儿一大早就用了您送的凝香露,穿得跟只花孔雀似的,出门就把欣贵人给气了个半死。”
孙妙青舀了一勺肉糜蒸蛋,细细吹凉了,才送到塔斯哈嘴边。
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听一份无关紧要的晨间简报。
“知道了。”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儿子嘴角的蛋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春桃。”
“奴婢在。”
“去,把我妆匣里那支‘玉簪’,包好了。”
春桃一愣。
那支玉簪,是皇上前几日才赏的,通体用上好的和田白玉雕成,簪头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雅致非凡。
“娘娘,这是要……”
“送去储秀宫,给欣贵人。”
孙妙青淡淡开口。
春桃更是不解了。
孙妙青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去送的时候,就这样。”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吐字清晰,像是在下达一份精准的工作指令。
“就,本宫听闻欣贵人姐姐品性高洁,如兰如蕙,正配此物。”
春桃的呼吸停了一瞬。
她瞬间明白了。
娘娘这是在进行一次精准的“情绪投资”!
用“高洁如兰”去捧欣贵人,就是在暗讽祺贵人俗艳如花孔雀。
再送上一支清雅的玉簪,对比祺贵人那满头的金银珠宝,这简直是在欣贵人心头那把火上,又浇了一勺滚油!
这是要让欣贵人这把刀,磨得更锋利,捅得更狠!
“是!奴婢明白了!”
春桃立刻领命。
孙妙青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端起自己的那碗燕窝粥,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皇后喜欢看戏。
她也喜欢。
只是,她不仅喜欢看戏,她还喜欢当那个给演员递道具、甚至改剧本的人。
她要让这场戏,唱得更响亮,更热闹。
最好……能溅出几滴血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
是她额娘孙夫饶车驾,已经到了京城门外。
孙妙青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切的笑容。
她的后援,她最坚实的防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