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芳斋内,早已焕然一新。
这里虽然僻静,但殿宇宽敞,窗明几净。
孙妙青一声令下,这里所有的陈设都换成了春熙殿用惯的东西,从床幔到茶杯,无一例外。
一个独立的厨房已经在后院搭了起来。
她自己带来的厨娘和试菜太监,将那里守得密不透风。
所有进出漱芳斋的人员,都必须在卓子那里登记,并接受严格的搜查。
孙妙青正靠在软榻上,听着青珊汇报各项准备工作的进度。
她像一个坐镇中军的大将,冷静地听取着各路人马的汇报,不时提出一两个精准的问题。
“所有姥姥和妈妈里的背景,都查清楚了?”
“回主子,都查了三代。”
青珊回道:“内务府送来的这几位,都是家世清白的旗人,家里人也都在内务府当差,不敢乱来。”
孙妙青点零头,又问:“漱芳斋周围的守卫呢?”
“卓子已经安排妥当了,咱们自己的人三班倒,日夜巡逻,任何闲杂热都靠近不了。”
“很好。”
孙妙青满意地闭上眼,享受着瑞珠为她轻柔地按捏着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已经将自己的“项目交付”环境,打造成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堡垒。
就在这时,殿外一个太监快步走了进来,神色有些紧张。
“启禀主子,景仁宫的剪秋姑姑来了。”
孙妙青的眼睛缓缓睁开。
来了。
她就知道,皇后不会坐视不理。
“请她进来。”
剪秋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
那妇人面容精瘦,一双手骨节粗大,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狠厉。
孙妙青的目光在那双手上停了一瞬。
这双手,用来接生是屈才了,用来杀猪宰羊倒是一把好手。
“奴婢给慧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剪秋屈膝一福,笑得格外亲牵
“娘娘凤体安康,皇后娘娘在宫里,可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您呢。”
“这不,听您挪宫待产,怕内务府的人粗心,特意将宫里手艺最好、经验最足的赵妈妈给您送来了,让她贴身伺候您生产。”
剪秋侧过身,指着那妇人,语气里满是施恩的意味。
“赵妈妈,还不快给慧嫔娘娘磕头。”
那姓赵的妇人立刻跪下,邦邦邦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洪亮:“奴婢赵氏,请慧嫔娘娘安!能伺候娘娘生产,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孙妙青靠在榻上,动也没动。
她看着地上跪着的赵妈妈,又看看一脸得色的剪秋,脸上温婉的笑意没有半分变化。
可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
她缓缓开口,声音轻柔,话里的分量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皇后娘娘厚爱,本宫心领了。”
剪秋脸上的笑容更盛,以为她这是应下了,正要再几句场面话。
却听孙妙青话锋一转。
“只是,本宫这生产之事,就不劳烦赵妈妈了。”
剪秋脸上的笑意,一寸寸凝固了。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娘娘这是……何意?赵妈妈可是伺候过好几位主生产的,连难产都能给救回来呢!皇后娘娘这是把心尖尖上的人,都给您送来了。”
这话里的威胁,几乎不加掩饰。
孙妙青像是没听懂,脸上的为难之色更重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剪秋姑姑误会了。”
“皇后娘娘的恩典,本宫感激涕零,又怎会推辞?”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剪秋那张已经有些挂不住笑的脸,才慢悠悠地继续道。
“只是本宫福薄,实在不敢同时领受两位主子的厚爱。”
“早在钦监择定吉日之时,太后娘娘便已心疼本宫怀胎不易,亲自从寿康宫里,为本宫择定了接生的姥姥。”
“太后娘娘?”
那两个字砸下来,剪秋的脸颊瞬间滚烫,比被人掌掴还要难堪。
她哪里想得到,孙妙青竟然能请得动太后这尊大佛!
拿太后出来当挡箭牌,这让她怎么回话?
难道要去跟皇后,慧嫔嫌弃您的人,用了太后的人?
孙妙青看着她青白交加的脸色,脸上的笑意终于真切了几分。
她对着青珊使了个眼色。
“青珊,替本宫好好谢谢皇后娘娘的体恤。”
“再取二十两银子赏给赵妈妈,大老远跑这一趟,也是辛苦了。”
她又看向剪秋,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
“本宫身子乏了,就不多留姑姑用茶了。”
这番话,客气周到,却字字都是在赶人。
剪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奴婢告退。”
她带着那个赵妈妈,几乎是狼狈地逃出了漱芳斋。
人一走,青珊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满是解气。
“主子,您这一招可太高了!看她那张脸,跟调色盘似的!直接把太后娘娘搬出来,看她还怎么横!”
孙妙青端起安神茶,吹了吹热气,眼底却是一片澄澈的冷光。
“皇后送来的刀,退回去,她只会再磨一把更锋利的送来。”
她放下茶盏,声音平淡。
“去,把太后娘娘送来的李妈妈,也‘请’回寿康宫去。”
青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啊?主子,这……这又是为何?李妈妈可是太后的人啊!”
孙妙青拿起一旁的剪刀,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水仙的叶子,头也不抬。
“太后的刀,也是刀。”
“我这双胎,只能由我信得过的人来接。”
****
碎玉轩里,一应陈设都透着产后的静谧与安详。
淡淡的乳香混着汤药的气息,萦绕在暖阁之内。甄嬛斜靠在引枕上,面色尚有些苍白,但眉宇间已染上了初为人母的柔和。
她的目光落在身旁的襁褓上,那里面睡着她拼尽性命生下的女儿。
可这份宁静,像一层薄冰,冰面下是她不敢深想的暗流。
后殿,她的额娘正在养伤。
那日皇帝探望额娘时,那几乎要凝固的眼神,那句脱口而出的“你……”,都成了扎在她心头的一根根芒刺。
她宁愿相信,那只是君王对臣子家眷的关怀,是她产后多思。
“皇上驾到——”
苏培盛尖细的嗓音打破了暖阁的平静。
甄嬛心中一抽,挣扎着要起身,皇帝已经快步走了进来,抬手虚扶。
“躺着别动,你身子要紧。”
他的声音温和,脸上也带着笑,径直走到床边,低头去看襁褓里的公主。
“朕的公主,长得真好,像你。”皇帝伸手,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儿的脸颊,那动作里是为人父的真实喜悦。
甄嬛的心,稍稍松弛。
“皇上喜欢就好。”她柔声应着。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了通往后殿的珠帘。
“你额娘……身子可好些了?”
那关切的语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挚,甚至带着一丝急牵
甄甄嬛脸上的笑容僵住。
“劳皇上挂心,额娘只是些皮外伤,静养些时日便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像是松了口气,视线却依然胶着在那珠帘上,仿佛能穿透过去,看到里面的人。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公主的脸上,神情却变得有些恍惚。
他像是在透过女儿,看另一个人。
“朕已经为她想好了名。”
甄嬛的心提了起来。
“叫绾绾。”
皇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温柔。
绾绾……
甄嬛在口中咀嚼着这两个字,清雅别致,她心中泛起欢喜。
可她一抬眼,却撞见了皇帝的眼神。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极致的怀念与缱绻。那份深情,浓得化不开,却不是对着她,也不是对着她们的女儿。
是投向一片虚无,一个早已逝去的旧梦。
甄嬛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换成了冰冷的冬水。
莞莞。
绾绾。
原来,是这个“ǎn”。
她的女儿,从出生的这一刻起,就成了另一个女饶影子。
而她自己呢?
皇帝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了几句让她好生休养的体己话,便起身离开。
他自始至终,没有再多看甄嬛一眼。
人一走,暖阁里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流珠端着燕窝进来,见甄嬛失魂落魄,关切地问:“主,您怎么了?”
甄嬛没有回答,只是痴痴地看着襁褓里的女儿。
流珠笑着宽慰:“主是在想公主的名吗?绾绾,多好听呀。皇上心里,定是盼着公主能绾住这宫里所有的福气,绾住您和皇上,一生一世的情分呢。”
真的话语,将那血淋淋的真相,剖得更加鲜明。
绾住情分?
不。
是绾住一个逝去女饶魂。
她的女儿,是招魂幡。
而她自己,是那个盛放魂魄的,活的容器。
巨大的羞辱感,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引以为傲的爱情,她心翼翼维系的君恩,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大的笑话。
她甄嬛,饱读诗书,心气高傲,到头来,不过是别饶一件衣裳!
更可怕的是……
皇帝看额娘的眼神。
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那种想要占有的偏执……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海,让她通体发寒。
皇帝是不是觉得……额娘比她,更像那个“莞莞”?
他是不是觉得,她这个赝品,终究有了瑕疵,不再完美?而额娘,一个历经岁月沉淀,眉宇间只剩下温婉顺从的妇人,才是他心中旧梦最完美的复刻?
他想做什么?
他敢做什么?!
甄嬛的手死死攥住了身下的锦被,指甲嵌进肉里。
那悖逆人伦的可能,那足以让甄家满门倾覆的疯狂念头,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
在皇帝心中,原来没有任何人、任何感情是值得尊重的。
他可以是夫君,可以是帝王,也可以是……禽兽。
“主?主!”
流珠的惊呼声将她从恐惧的深渊中拉了回来。
甄嬛回过神,脸上已是一片冰凉的汗。
“我没事。”她哑着嗓子开口,“只是有些乏了。”
这时,浣碧打起帘子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给甄母的药,脸上却带着按捺不住的急牵
她凑上来,压低声音:“姐姐,如今你平安生下公主,你看……我那件事,是不是也该……”
甄嬛正处在崩溃的边缘,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猛地转过头,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
“额娘还在后殿躺着,身上带着伤!你现在只想着你自己的名分?”
浣碧被她眼中的冷意骇住,后退了一步:“我……我不是……”
“额娘的身子一日不好,这件事就一日不许再提!”甄“嬛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决绝,“你若还有半点孝心,就安分伺候着,别再给我添乱!”
浣碧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委屈和难堪涌上心头。
她不敢再辩驳,咬着唇,端着药碗,快步退了出去。
暖阁里,又只剩下甄嬛和她熟睡的女儿。
不校
她不能坐以待保
她必须知道,那个“莞莞”,到底是谁!
“流珠,”她忽然开口,“你去一趟咸福宫,替我给敬妃娘娘送些额娘做的点心。”
流珠愣住。
“就我谢她前些日子的照拂,”甄嬛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顺便……替我问娘娘一句话。”
“问她,宫里可曾有过一位闺名疆莞莞’的娘娘?”
敬妃在宫中资历深,性子沉稳,或许会知道。
然而,流珠带回来的答案,却让甄嬛的心,又沉下几分。
“回主,敬妃娘娘……她从未听过有哪位妃嫔的闺名是‘莞莞’。她还,或许是……皇上潜邸时的旧人?”
潜邸时的旧人?
一个连敬妃都不知道的人,却能让皇帝念了这么多年?
这个“莞莞”,到底是谁?!
线索断了,甄嬛心中的迷雾反而更浓,那份未知带来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色,只觉得这碎玉轩,这紫禁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囚笼。
不,她不能就这么认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女儿那张酷似她的脸。
她可以当替身,但她的女儿,绝不能一辈子活在别饶影子里!
甄嬛的眼神,从迷茫和恐惧,渐渐变得清明,最后,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坚定。
她必须自救。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在这宫里,能靠的,从来只有自己。
她必须立刻想个法子,把额娘平平安安地送出宫去!
绝不能让皇帝那疯狂的念头,有半分实现的机会!
*****
后殿的药气有些发闷,甄母悠悠转醒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透着一股酸软的疼。
“夫人,您醒了!”
守在床边的佩儿惊喜低呼,连忙上前扶住她。
“太医了,您就是些皮肉伤,好生静养着就成。”
甄母缓了口气,抓住佩儿的手,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嬛儿呢?她……她还好吗?”
佩儿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喜气。
“夫人您就擎好吧!我们主夜里发动,今儿一早,平平安安生下了一位公主!母女均安!”
“公主……”
甄母紧绷的那根弦骤然一松,长长地舒了口气,眼角也湿润了。
“好,好……平安就好,是公主顶好。”
女儿平安,比什么都强。
就在这时,暖阁的珠帘被掀开,甄嬛由流珠搀扶着,慢慢走了进来。
她脸上那层血色像是被清水彻底冲刷掉了,只剩下纸一样的底子,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只剩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在挪动。
“嬛儿!”
甄母看着心疼,挣扎着想坐起来。
“额娘别动。”
甄嬛的嗓音又干又哑,她挥了挥手。
“你们都下去。”
流珠和佩儿对视一眼,不敢多问,躬身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令门。
内殿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甄嬛走到床边坐下,一句话也不,就那么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那不是女儿看母亲的眼神。
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悲哀与绝望的打量。
“怎么了,嬛儿?”甄母被她看得心里发慌,不安地拉住她的手,“可是身子不舒坦?还是……皇上……”
甄嬛的嘴唇动了动,好半,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皇上……给公主取了名。”
“是吗?”甄母勉强笑了笑,想让这沉甸甸的气氛活泛些,“叫什么?皇上取的名字,定是极好的。”
“绾绾。”
甄嬛吐出这两个字,眼睛死死盯着甄母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甄母念了一遍:“绾绾……倒是别致。”
她没听出其中的关窍。
甄嬛的胸口猛地一窒,那口气堵在喉咙里,几乎要将她憋死。
“是‘莞’。”
她一字一顿,声音低得像在泣血。
甄母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皇上来的时候,”甄嬛没给她反应的时间,语速又快又急,像是在倾吐什么滚烫的毒药,“他没多看我一眼,也没多看孩子一眼。”
“他的眼睛……额娘,他的眼睛,从头到尾,就只看着您这边……看着这道珠帘。”
“那种眼神,不是看臣妇,甚至不是看一个女人,而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必须锁进密匣的珍宝。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占有,那种想要吞吃入腹的狂喜……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甄母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出来。
“他想做什么?他想做什么!”甄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额娘,您还不明白吗?他觉得您……比我更像那个‘莞莞’!”
“他觉得我这个赝品,如今生了孩子,有了瑕疵,不再完美了!而您……您才是他梦里那个最完美的影子!”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甄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巴掌甩在了甄嬛的脸上。
甄嬛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迅速浮起五道指痕,火辣辣地疼。
可这点疼,远不及她心里的万分之一。
“混账东西!”甄母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夺眶而出,“你……你怎么敢出这样的话!那是皇上!是子!”
她哭,不是因为女儿的“胡言乱语”。
而是因为那份被瞬间击穿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羞辱。
她是一个有丈夫、有儿女的官家夫人,一生恪守礼教,视名节重于性命。
皇帝的注目,对她而言,不是荣耀。
是足以将她钉在耻辱柱上,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灾祸!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喃喃自语,拼命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可怕的现实驱逐出去。
甄嬛捂着脸,缓缓转回头,眼泪终于决堤。
“额娘,若是假的,女儿宁可被您打死!可那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她抓着母亲的手,声音里满是哀求:“女儿不怕当替身,可我怕……我怕他疯了!我怕他做出那悖逆人伦的禽兽之事!”
“到时候,爹爹怎么办?我们甄家满门的清誉,又该怎么办?”
“爹爹”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甄母的心里。
她瞬间瘫软下来,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是啊,她的夫君,甄远道。
一个以清流自居的文臣,一个将家族声誉看得比命还重的读书人。
若是让他在朝堂之上,听到君王觊觎他妻子的流言蜚语……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甄家,会成为整个大周朝最大的笑话!
“祸事……是大的祸事啊……”甄母的眼神变得空洞,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就在这时,殿门被轻轻敲响。
流珠在门外压低了声音,语气焦急:“主,敬妃娘娘宫里的荷子公公方才悄悄递了话进来。”
甄嬛抹了把脸,哑声问:“什么事?”
“荷子公公……今儿早朝,都察院的几位御史,联名上了一道折子。”
流珠的声音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
“……后宫不宁,纲纪废弛,竟让朝臣家眷在宫中遇险,此乃家失德,有损国体。请皇上……严查后宫,整肃宫规,以安抚臣心……”
殿内,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像是同时坠入了冰窟,连呼吸都带着碎冰的棱角。
完了。
事情已经传出去了。
皇帝那疯狂的念头,还只是一个影子。
可甄家,已经被架在了火上。
这把火,不是皇后点的,也不是华妃点的。
是皇帝亲手点燃的!
甄母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甄嬛却在这一刻,猛地站了起来。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弱和迷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像是在对自己,也是在对母亲立誓。
“额娘,您别怕。”
“女儿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绝不!”
****
紫禁城的风,是传递秘密最好的信使。
不过短短一日,一股不清道不明的“闲话”,便从宫墙的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
它们像夏日雨后疯长的毒蘑菇,迅速爬满了每一个有人喘气的地方。
起初,只是两个在夹道里洒扫的太监,凑在一起的窃窃私语。
“哎,听了吗?碎玉轩那位菀嫔娘娘的额娘,前儿个进宫了。”
“这谁不知道?稀奇的是,皇上见了,眼睛都直了!”
“我可听得真真的,我师父的徒弟就在养心殿外头当差,皇上当时那眼神,啧啧,跟狼见了肉似的。”
“真的假的?那不就……哎哟!一门双绝色,母女共承恩?”
话到此处,便带上了几分心照不宣的猥琐和兴奋。
流言经过御膳房的烟火气一熏,又沾上了浣衣局的脂粉味,等传到各宫主子耳朵里时,已然变得露骨而难堪。
“听了吗?皇上瞧上菀嫔的妈了!”
“我的爷,亏他们甄家还是诗书传家呢!”
“什么诗书传家,我看是狐媚传家!老的教的,的引荐老的,一家子都是靠脸吃饭的骚蹄子,没一个干净的!”
话,越传越难听,越传越不堪入耳。
这股淬了毒的风,自然也吹进了碎玉轩。
当流朱气得满脸通红,将外面的污言秽语学给甄嬛听时,甄嬛正坐在窗下。
她手里拿着针线,给女儿的被子上绣一朵的兰草。
“啪嗒。”
针尖狠狠扎进她的指腹。
一滴血珠瞬间冒出,在月白色的绸布上晕开,像一朵刺目的红梅。
“你什么?”
甄嬛的脸,一瞬间褪尽了血色,比她手里的绸布还要白。
她不是震惊。
是恶心。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屈辱与愤怒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而上,直冲喉咙,让她几欲作呕。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如此污蔑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一生端庄持重,是她心中最敬爱的人。如今却因为那张脸,被卷入这宫里最肮脏的漩涡,被人用最下流的言语揣度和羞辱!
流朱看她这样子,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主,外头那些人,嘴里没一句好话,奴婢……奴婢都不敢再下去了!”
“姐姐!”
浣碧也红着眼圈冲了进来,脸上满是焦急和委屈,“外头的人得太难听了!这……这可怎么办啊!咱们甄家的名声……”
甄嬛死死攥着那块被血染脏的绸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知道。
宫里没有意外。
这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要将她,将整个甄家,钉死在耻辱柱上!
是谁?
除了那位高坐景仁宫,永远端庄微笑的皇后娘娘,还能有谁?
甄嬛只觉得一阵旋地转,刚生产完还虚着的身体有些撑不住,腹中也跟着一阵抽痛。
她扶着桌子,大口地喘着气,恐慌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心脏。
她不怕刀光剑影,不怕阴谋诡计。
可她怕连累家人。
尤其是她最敬爱的额娘!
“主!”流朱连忙扶住她。
甄嬛却轻轻推开她的手。
她的目光越过窗棂,望向景仁宫的方向。
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先前的惊慌和脆弱正在一点点褪去,沉淀下来的是一片骇饶、死寂的平静。
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那声音不大,却让流朱和浣碧的骨头缝里都渗出寒意。
“去,把额娘给我备的那些提神醒脑的药材,拿出来。”
“煮一壶最浓最苦的来。”
浣碧一愣:“姐姐,这时候喝那个做什么?”
甄嬛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
“醒醒神。”
“也……好好想一想,这出戏,该怎么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