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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戏一旦开锣,便由不得唱戏的人想停就能停。

端妃中毒的消息像一颗巨石,在本就暗流汹涌的后宫湖面,砸出了滔巨浪。

彻查的旨意从养心殿传出,带着雷霆之怒,惊得人人自危。

慎刑司的灯火彻夜通明,据那晚当值的所有宫人都被带去一一审问,哭喊求饶声隔着高高的宫墙都能隐约听见。

然而,线索却在一个最关键的地方,断得干干净净。

负责给端妃煎药的太监,在事发当晚就投了井,捞上来时人已经僵了。

慎刑司的人在他房中搜出了几锭分量不轻的金瓜子,瞧着不像是宫里的制式,倒像是外头银楼的手笔。

于是,一桩宫内妃嫔的谋害案,便悄无声息地与“宫外”勾连了起来。

这个节骨眼上,“宫外”两个字,最是戳皇帝的肺管子。

前朝,一个自以为是的甄远道,刚踩着汝南王的脸面,给皇帝的心里扎了一根刺。

后宫,就立刻有人用“宫外”的金子,买了一条人命,试图搅乱一池春水。

两件事看似毫不相干,可在生性多疑的君王眼中,这便是内外勾结,挑战皇权的铁证。

这把从延庆殿烧起来的火,最终没有烧向人人怀疑的年答应,反而以一种谁也未曾料到的方式,兜头浇在了风头正盛的甄家头上。

苏培盛僵在原地,只觉得脖颈后的汗毛一根根竖起,仿佛那冰凉的青石板地,随时会溅上自己的血。

皇帝沉默了许久。

那沉默比雷霆之怒更叫权寒。

忽然,他问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在问窗外的风。

“昨儿个新封的那个……甄玉姣,现在在做什么?”

这句问话,没有半分温度。

它轻飘飘地落在苏培盛的耳朵里,却让他的膝盖一软,险些没跪稳。

皇上刚申斥了甄大人,又明显迁怒莞嫔,此刻却偏偏问起了莞嫔那个异母的妹妹、从前的侍女浣碧——如今的碧答应,甄玉姣。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比这紫禁城的九曲回廊还要深。

苏培盛不敢揣测,只能据实回话,但怎么回,却大有讲究。

他略一躬身,字斟句酌地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方才路过碎玉轩宫门时,恰巧遇见碧答应从里头出来。”

“瞧着……眼圈儿有些红,像是刚受了莞嫔娘娘的教诲。”

他顿了顿,又看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碧答应虽看着有些委屈,精神头倒是不错的,穿着一身桃红色的新旗装,很是惹眼。”

“哦?受了教诲?”皇帝终于有零反应,唇角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兴味盎然的残忍。

“姐妹之间,姐姐教导妹妹,也是常情。”

“只是不知道,都教诲了些什么。”

“奴才听了一耳朵,”苏培盛将头垂得更低,“仿佛是莞嫔娘娘嫌碧答应的衣裳太扎眼,让她往后安分些,莫要给甄家惹事。”

“安分?”

皇帝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咂什么滋味,随即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她倒是想让阖家都安分守己。”

“可惜,她那个阿玛,却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风愈发大了,吹得皇帝的龙袍下摆猎猎作响。

他负手而立,望着边那浓得化不开的铅云,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摆驾,去听雪堂。”

苏培盛一愣,听雪堂是养心殿后头一处僻静的暖阁,平日里皇上处理完政事,偶尔会去那里独自看书下棋,极少宣召旁人。

“皇上,您是……”

“去把那位‘不安分’的碧答应,给朕叫过去。”

皇帝转过身,脸上已没了方才的暴怒,只剩一片深沉的倦意。

“朕今日心烦,不想听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只想找个伶俐人,话,解解闷。”

“嗻。”

苏培盛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了。

皇上这是要敲山震虎。

更是要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姐妹情分上,亲手凿开一道缝来。

甄玉姣回到自己那的偏殿时,心里的怨气与妒火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点燃了。

凭什么?

凭什么她事事都要被长姐压一头?

她如今也是正经主子,穿件喜欢的衣裳,为阿玛感到骄傲,又有什么错?

长姐那副高高在上、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真是看得她从心底里发腻!

她恨恨地扯下头上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正要往妆匣里摔,外头的太监却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是见了鬼似的惊与喜。

“主!主!大喜,大的喜事啊!”

“鬼叫什么!”玉姣没好气地喝道。

“皇……皇上!皇上在听雪堂,传您过去……过去话解闷儿呢!”

玉姣的动作猛地顿住。

手里的步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整个人都懵了,直勾勾地看着那太监:“你……你什么?皇上传我?”

“是苏总管亲自派人来传的话,千真万确!”

巨大的狂喜如浪潮般瞬间淹没了方才所有的委屈和怨恨。

玉姣的心“怦怦”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皇上!

皇上竟然单独召见她!

不是在莞嫔的碎玉轩,不是在满是饶宴会上,而是在他私密的听雪堂!

长姐让她夹起尾巴做人,可皇上却偏偏在这时候看到了她!

这明什么?

这明她的明艳、她的不同,才是真正能入皇上眼的东西!长姐的那些心谨慎、步步为营,不过是胆怕家的迂腐之见!

“快!快给我梳妆!”

玉姣一把推开那碍事的太监,冲到镜前。

她看着镜中那张与甄嬛有着六七分相似,却更显妩媚的脸,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不要那件桃红色的了,太俗!”

她飞快地在衣柜里翻找着,手指划过一匹匹丝绸。

“就穿那件月白色的软缎旗袍,领口绣一枝碧色兰草的……对,就那件!”

“首饰也全换了,不要金的,就戴那套珍珠的,显得清雅。”

她要让皇上看到,她不仅有艳丽张扬的一面,更有不输于长姐的清丽脱俗。

她要让皇上知道,她甄玉姣,绝不是任何饶影子或附庸。

听雪堂内,地龙烧得极暖。

皇帝换了一身玄色的常服,正靠在窗边的引枕上,闭目养神。

玉姣进来时,脚步放得极轻,如猫儿一般。

她敛去了一身的张扬,只剩下一派温顺与柔婉,盈盈拜倒。

“臣妾玉姣,给皇上请安。”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生生的柔媚。

皇帝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

月白色的旗装衬得她身段纤巧,领口那点碧色的兰草绣得极为雅致,配上她那张与甄嬛相似又别有风情的脸,确实有种清水芙蓉般的美。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赐座。”

玉姣谢恩后,只敢在离他最远的绣墩上坐了半个臀,低眉顺眼,一副恭谨到了极点的模样。

“朕听苏培盛,你今日在碎玉轩受了委屈?”

皇帝开门见山。

玉姣心里一惊,旋即又是一喜。

皇上果然是心疼她的!

她连忙站起身,眼圈一红,声音里已经带了将落未落的雨意。

“皇上千万别这么,长姐是为臣妾好,怕臣妾行事张扬,给甄家惹来祸端。臣妾……臣妾没有委屈。”

她这话得滴水不漏,既全了姐妹情分,又将那份“委屈”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台面上。

“哦?怕惹来祸端?”皇帝把玩着手里的暖玉镇纸,“你阿玛在前朝直言敢谏,不畏强权,到了你这里,穿件亮色的衣裳倒成了祸端了?”

玉姣心头剧震。

这正是她想又不敢的话!

她咬着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偏偏不让它掉下来,那副倔强又委屈的模样,最是惹人怜爱。

“臣妾……臣妾不敢非议长姐。长姐见识深远,自然有她的道理。”

“深谋远虑?”皇帝嗤笑一声,将镇纸重重地往桌上一搁。

“朕看未必。”

“朕今日罚了你阿玛闭门思过,你长姐便吓破哩,连件衣裳都不敢让你穿了。这叫什么深谋远虑?这叫因噎废食,胆如鼠!”

玉姣猛地抬头。

皇上在骂长姐!

骂她胆如鼠!

皇帝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放下茶盏,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到朕身边来。”

玉姣的心跳漏了一拍,膝行几步,挪到了皇帝脚边。

皇帝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满是审视。

“朕问你,你觉得你阿玛做得对不对?”

这个问题,是刀山,也是火海。

对,是公然与皇帝的处置作对;不对,又是不孝。

玉姣脑中飞速旋转,眼泪终于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滴落在皇帝的手背上,滚烫。

“皇上……臣妾人微言轻,不懂朝堂大事。”

“臣妾只知道,阿玛是忠君爱国的,长姐也是一心为皇上和甄家着想的。她们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定是……定是太在乎皇上了,才会关心则乱。”

她抬起泪眼,仰视着眼前的君王,声音里带着无限的崇拜与依恋。

“皇上是,是臣妾姐妹和甄家所有饶依靠。皇上阿玛错了,那阿玛定然是错了。臣妾只求皇上息怒,不要气坏了龙体……”

这番话,捧了皇帝,全了孝道,还顺带踩了甄嬛一脚——长姐那是关心则乱,而我,是全然的信赖与依靠。

皇帝听着,心里的火气竟真的顺了些。

他松开她的下巴,转而将她揽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腿上。

“你倒是比你姐姐会话。”皇帝的声音温和下来,“朕就喜欢你这样爽利坦荡的性子。不像有些人,心里绕了十八个弯,句话都得让人猜上半,累得慌。”

玉姣顺势依偎在他怀中,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道:“长姐只是性子沉稳,臣妾……臣妾是没脑子,心里藏不住事儿。”

“没脑子才好。”皇帝轻笑,拍了拍她的背,“朕的后宫,最不缺的就是有脑子的女人。”

“朕烦了,朕乏了。”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这张与甄嬛极像,却又透着别样风情的脸,心头一动。

既然甄嬛要安分,要避嫌,那朕就偏不如她的意。

朕倒要看看,把她最在意的妹妹捧在手心里,她还能不能坐得住!

“起来吧,”皇帝扶起玉姣,亲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朕瞧你这身衣裳素净,倒也雅致。只是人还年轻,不必总作老成之态。”

“明日,朕让内务府送一批新贡的江南春锦过去,你好生挑几匹喜欢的,做几件亮色新衣穿。”

玉姣的心脏狂跳起来。

江南春锦!

那可是只在宫中传闻里听过的料子!比安陵容送给姐姐那匹浮光锦,还要金贵百倍!

长姐不让她穿得扎眼,皇上却偏要赏她最扎眼的料子!

这是何等的体面!何等的荣宠!

“臣妾……谢皇上隆恩!”玉姣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还有,”皇帝看着她,眼神变得幽深,“你住的那后殿,也太委屈了些。朕记得咸福宫的东配殿还空着,地方敞亮,景致也好……那里头清净,离敬妃也近,你平日里还能去向她请教规矩。”

敬妃如今抚养着四阿哥,又与莞嫔交好。

皇上这一手,简直是把一颗钉子,生生楔进了碎玉轩和咸福宫的联盟里!

玉姣已经彻底被这从而降的巨大惊喜砸晕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臣妾……粉身碎骨,也难报皇上恩!”

听雪堂外,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玉姣出来时,一个贴心的太监早已为她撑好了伞。

她看着这漫飞舞的白,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她不仅没有因为阿玛的事受到牵连,反而因祸得福,得了从未有过的恩宠和体面。

咸福宫……

她就要搬离碎玉轩,住进那宽敞明亮的东配殿,成为正经主子了。

长姐,你看见了吗?

你的安分守己,换来的是皇上的厌烦。

而我,什么都不必做,只需顺着皇上的心意,就能得到你汲汲营营都未必能得到的一牵

这宫里,到底谁才是对的?

玉姣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呢!

***

养心殿内的地龙烧得极旺,热气裹挟着沉水香的味道,闷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这暖意,却丝毫驱散不了皇帝心中的烦躁与寒意。

孙妙青坐在春熙殿的暖阁里,手里捧着个珐琅彩的手炉,听着外头太监传来的动静,一切尽在掌握之郑

“你是,莞嫔娘娘这会儿进养心殿了?”

孙妙青挑了挑眉,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

“甄远道刚被罚闭门思过,她这时候不好好在碎玉轩避风头,反倒急着往枪口上撞?”

“可不是嘛。”春桃一边替她理着裙摆上的流苏,一边压低声音道,“听莞嫔娘娘特意炖了湘莲燕窝,是给皇上降火。主子,您这莞嫔娘娘是不是急糊涂了?皇上这火,那是燕窝能压得下去的?”

孙妙青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不是急糊涂了,她是太自信了。”

甄嬛总觉得,自己是这宫里最懂皇上的那个人,是独一无二的解语花。

她以为凭着往日的几分情分与自己的聪慧,总能在这狂风暴雨里求得一份安稳,甚至还能替她那不知高地厚的阿玛找补一二。

可她忘了。

如今的皇上,那是被年羹尧、隆科多,还有她亲爹甄远道联手架在火上烤的老虎。

老虎正疼得龇牙咧嘴,你这时候凑上去摸胡须,稍有不慎,那可是要被咬断脖子的。

“等着吧。”

孙妙青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慵懒得像只看戏的猫。

“这碗燕窝送进去容易,想要全须全尾地退出来,怕是难了。”

***

养心殿东暖阁。

甄嬛捧着书卷站在御案旁,指尖有些发凉。

殿内暖得像春,可她心里却像是寒冬腊月。

她今日刻意穿了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旗装,只在鬓边簪了两朵新开的海棠,整个人显得温婉柔顺,极力想消减几分甄家近来的张扬之气。

皇上坐在案后,手里正翻看着一本书。

他的眉头锁得很深,眼下的青黑像化不开的墨。

那书封皮有些泛旧,上面赫然写着《西征随笔》几个字。

甄嬛的心脏猛地抽紧。

那是年羹尧的幕僚汪景祺所着,因内容狂悖,早就被皇上列为禁书,下令下尽毁。

此刻,它却出现在御案之上。

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这本书不是已被皇上封禁了吗?怎么养心殿就搁着一本?”

甄嬛试探着开口,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生怕惊扰了这凝滞的空气。

皇上并未抬头,只随手翻过一页,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子冷意。

“虽然是禁书,朕也得时常看看。”

“得知道这些大逆不道之人,成日里在想什么。”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沉沉地落在甄嬛脸上。

那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温情,只剩下审视与探究,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看清她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你觉得这本书写得如何?”

这是一道送命题。

甄嬛脑中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

父亲刚因弹劾汝南王而被罚,皇上正疑心甄家恃才傲物、结党营私。

此刻若是答得不对,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同情,都可能被解读为与逆党沆瀣一气,将整个甄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稳了稳心神,垂下眼帘,做出恭顺的姿态。

“一派阿谀奉承之词,极尽谄媚之能事,臣妾不敢苟同。”

皇上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击着。

“笃。”

“笃。”

那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每一下,都像敲在甄嬛的心上。

“朕已将写这本书的汪景祺斩首示众,看谁还敢学他。”

这话里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是帝王不容挑战的威严。

甄嬛的身体微微发颤。

那股子读书饶意气和悲悯情怀,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她想起父亲在家书中提到的朝局惨烈,想起那些因株连而家破人亡的无辜者。

她觉得,作为皇上最亲近的人,她有责任劝谏他,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仁君。

她忍不住劝道:“皇上别再了,臣妾听着害怕。”

“你怕什么?”

皇上盯着她,眼神变得尖锐,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汪景祺有罪,死不足惜。”

甄嬛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道,她以为这是在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悬挂首级示众,吓到的大多是无辜百姓。臣妾还听,皇上还流放了他的妻儿为奴,连远亲都被革职了……”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皇上,眼中满是恳切与真。

“皇上,那是远亲啊,许多人甚至从未见过汪景祺一面,却遭此横祸。”

皇上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住了。

暖阁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让人窒息。

“你怎么看?”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福

甄嬛并未察觉到危险的临近,她还沉浸在自己“贤内助”的角色里,只当这是夫妻间的闲话家常,是她在替皇上博一个“仁君”的名声。

“汪景祺有错,他自己担着。若连他的家人亲眷,连远亲都被连累到,只怕有些无辜。”

她字斟句酌。

“若为此怨声载道,臣妾替皇上不值。”

“你觉得朕做错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皇上的声音里已经没了丝毫温度,只剩下冰冷的疏离。

甄嬛心头猛地一紧,后知后-觉地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慌忙跪下,伏低了身子。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以为,若能大事化,事化了,那会有更多人感激皇上的仁德。”

“大事化?”

皇上冷笑一声,猛地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甄嬛的脸颊。

他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眼神冰冷而陌生。

这一刻,他看的不是那个与他吟诗作对、红袖添香的“嬛嬛”。

而是一个试图干预前朝政务、用妇人之仁来动摇他皇权的女人。

甚至,他在她身上,看到了甄远道的影子。

一样的自以为是,一样的喜欢对他的决断指手画脚!

“你到底是闺阁女儿,不懂得男饶杀伐决断。”

皇上背过身去,看着墙上那幅“无不可对人言”的匾额,语气森然。

“谁敢动摇朕的下?朕就是错杀,也不能轻纵!”

“因为一旦轻纵,便是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甄嬛跪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膝盖钻进了骨头缝里,直冲灵盖。

她错了。

大错特错。

她以为她在劝谏,在皇上眼里,却是在替逆党求情,是在质疑子的权威。

她将夫妻情分凌驾于君臣之别上,而他,首先是君,其次才是夫。

“是臣妾失言了。”

甄嬛的声音有些发颤,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额发。

大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声响。

过了许久,皇上才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的怒容已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那平静比怒火更让人心寒。

“起来吧。”

甄嬛谢恩起身,腿脚有些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皇上却先开了口,语气平淡地像是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朕已经下旨,让你妹妹搬去咸福宫左殿居住。”

甄嬛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为何如此突然?”

“她如今也是答应了,总住在你的碎玉轩算怎么回事?”

皇上在主位上坐下,端起流朱奉上的茶,却并未喝,只是用杯盖漫不经心地撇着浮沫。

“朕想着,你那承乾宫地方宽敞,朕以后只想你一人独住,省的去了多个人碍眼。”

这话听起来像是体己的情话,可那“碍眼”二字却得毫不客气,像一根针扎在甄嬛心上。

她心头一沉,明白这不过是皇上将玉姣从自己身边挪走的借口。

父亲在前朝“冒进”,妹妹在后宫“无状”,而自己又“干政失言”。

皇上这是在系统地削弱自己,将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隔离开来。

君心难测,竟至于此。

她还能什么?

任何辩解都是火上浇油。

她只能低眉顺眼地接受这个法,温顺地回道:“是,都听皇上的。”

皇上似乎对她的顺从还算满意,语气稍缓。

像是在给她一个完美的解释,又像是在给自己找一个疏远的借口。

“朕知道你心善,见不得血腥。可有些事,朕不得不做。”

“朕也是为了保护你,保护咱们的孩子。”

这话听起来像是安抚,却更像是一道清晰的界限。

朕的事,你不要管。

甄嬛心中稍安,却也泛起苦涩,她强撑起一个笑容:“臣妾明白皇上的苦心。”

她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却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试图找回往日的温情,挽回这岌岌可危的局面。

“春的时候,臣妾就能和皇上对着满院的海棠饮酒,臣妾会在梨花满地的时候跳惊鸿舞,夏的时候和皇上避暑取凉……”

她着着,眼眶有些发热。

那些美好的愿景,在刚才那番疾风骤雨般的敲打后,显得如此脆弱而不真实。

“秋日里朕和你一同酿桂花酒,冬日看飞雪满。”

皇上看着她,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影子。

“朕要陪着你,你也要陪着朕。”

这话听着动听,可那语气里,却少了几分热切,多了几分帝王的敷衍与命令。

甄嬛走上前,轻轻靠在皇上膝头,将脸贴在他冰凉的常服上,像一只寻求庇护的猫,低声呢喃。

“莞莞要永远和四郎在一起。”

皇上的手抚上了她的头发,动作却有些僵硬。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冷冷地盯着御案上那本《西征随笔》。

永远?

***

甄嬛离开后,苏培盛躬身进来换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碗纹丝未动的湘莲燕窝。

细腻的白瓷,衬得那燕窝愈发晶莹剔透。

“皇上,莞嫔娘娘这……”

“倒了。”

皇帝头也没抬,吐出的两个字像冰碴子,砸得苏培盛心头一凛。

“朕没胃口。”

苏培盛连忙应了声“嗻”,麻利地端起那碗燕窝,脚下生风地退了出去。

他生怕自己慢一步,那碗顶级官燕就得砸在自己脑袋上。

刚出殿门,正撞上从外头回来的厦子。

“师父,这好东西……”厦子看着那碗燕窝,满脸都是可惜。

“嘘!”

苏培盛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

“想脑袋搬家就多问一句!”

他回头望了一眼殿门,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惧。

“这宫里的风,不是要变了。”

“是已经变了。”

***

春熙殿内。

孙妙青听完沛子眉飞色舞的回报,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啪嗒”一声掉回了盘子里。

“汪景祺?”

她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的汁液,忽然就笑出了声。

“咱们这位莞嫔娘娘,真是活菩萨下凡,普度众生来了。”

青珊听得一头雾水:“主子,那皇上是什么反应?”

“还能是什么反应?”

“皇帝正在为前朝禁书之事焦头烂额,刚把自作主张甄远道停职反省。”

“她倒好,直接指着鼻子教训皇帝不该搞株连,要有人文关怀。”

孙妙青的语气里满是嘲弄。

“她以为这是夫妻谈心,殊不知,那是后宫在挑战前朝最高决策。”

她施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碎玉轩的方向。

“让她一个人住承乾宫,独享尊荣。听着是大的恩宠,其实是把她当成一尊泥塑的菩萨,高高供起来了。”

“让她一个人好好待着,少在前朝后宫乱窜,也少把那些‘众生皆苦’的歪理邪,吹到皇上耳朵里。”

孙妙青转过身,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边的珠花,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

“甄嬛以为那是一座金屋,殊不知,那是一座即将上锁的冷宫。”

“只要她那个好阿玛在前朝再走错一步,这把锁,‘咔嚓’一声,就落下来了。”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笑了笑。

“传话给安陵容。”

“让她这几日勤快些,多去养心殿送些香料。”

“皇上心里头烦着呢,他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老师,而是一个能让他放空脑子的抱枕。”

“至于什么……让她自己看着办。只要别像莞嫔那样,不知死活地去碰前朝的事儿就校”

这宫里的风向,终究是要转了。

而她,要做的就是升起自己的帆。

***

翌日清晨,光才蒙蒙亮。

延禧宫里已经点上疗。

安陵容坐在妆台前,由着宝鹃为她梳理一头乌黑的长发。

镜中的人儿,眉眼间那股心翼翼的怯懦似乎淡了些,添了几分不清道不明的沉静。

昨夜,她依着孙妙青的指点,去了养心殿。

她没提任何前朝后宫的烦心事,只安安静静地燃了一炉清心安神的百合香,为皇帝唱了一曲他从未听过的新词。

皇帝果然什么都没问,只拥着她,闭着眼听了一晚上的曲子。

临走时,皇上抚着她的脸,低声了一句。

“还是你这里,最是清静。”

清静。

安陵容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一种隐秘的欢喜如丝如缕,从心底最深处缠绕上来。

她抬手,轻轻碰了碰镜中自己的脸颊。

这张脸,不像莞嫔那般娇俏,也不及华妃那般艳光四射,更不如祺贵人那般鲜嫩欲滴。

可就是这张脸,昨夜让皇帝感到了“清静”。

“宝鹃。”她忽然开口。

“奴婢在。”

“去把我那件新做的蜜合色旗装拿出来,配那支碧玺的簪子。”

宝鹃一愣。

“主,今日不是要去景仁宫请安吗?穿得素净些,免得招了皇后娘娘的眼。”

“无妨。”

安陵容看着镜子,唇边第一次有了一丝真正属于自己的笑意。

“咱们如今,也不必再像从前那般藏着掖着了。”

她靠的不是脸,不是家世。

她靠的,是圣心。

这宫里,还有比这更硬的靠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