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俱寂,唯有风声在鹰愁涧的岩壁间回旋,如鬼魅的低语。
黑暗中,一条幽绿色的光带自林地边缘悄然亮起,蜿蜒着向远方齐人营地的侧翼延伸而去,仿佛一条潜伏于雪下的磷光巨龙,无声地为死亡指引着方向。
五百黑骑人马皆着重铠,马蹄裹以厚毡,如一群沉默的铁铸幽魂,沿着那条诡异的“龙脊”悄然潜校
他们已在雪地中潜伏了整整两个时辰,冻僵的四肢早已麻木,但胸中燃烧的战意却被压抑到了极致。
当龙首的光芒堪堪触及齐人营地最外围的草料堆时,李云潜冰冷的面甲下,双眸陡然迸射出狼一般的寒光。
他没有高声呼喝,只是缓缓举起了右手,五指猛然攥紧。
“嗖嗖嗖——”
破空之声骤起!
早已引弦待发的火箭,尾部缠绕着浸透火油的麻布,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夜空。
它们并未射向营帐,而是精准地钉入了沿途堆积的、被风雪吹得半干的草垛与辎重车上。
一点火星,瞬间燎原。
干燥的草料遇到火油,轰然一声炸开,火舌借着山谷间回旋的劲风,化作一道道咆哮的火墙,以不可阻挡之势疯狂席卷,瞬间将齐人主营区吞噬。
睡梦中的齐人被灼热与浓烟惊醒,衣衫不整地冲出帐篷,看到的却是人间炼狱。
惨叫声、惊呼声、战马的悲鸣声混杂在一起,整个营地乱成了一锅沸粥。
就在这片滔火海与无边混乱之中,一阵沉闷如雷的鼓声,竟盖过了所有的喧嚣,骤然响起。
“咚——咚——咚——”
那鼓声来自中军王帐前的高台,每一记都仿佛擂在饶心脏上。
烈焰映照下,一个魁梧的身影独自站在高台上,手中鼓槌如风,擂动的竟是一面巨大的牛皮战鼓。
他身形如铁塔,头戴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独眼中透出的光芒比火焰更加炽烈。
“庆人伪善之子,李云潜!”阿骨烈的吼声如惊雷滚过,竟让周遭的混乱为之一滞,“只会用慈阴诡伎俩吗?敢不敢与我阿骨烈,真刀真枪地见个高下!”
那青铜面具在火光中扭曲闪烁,宛如恶鬼降世。
回应他的,是骤然响起的马蹄奔雷。
李云潜策马自黑暗中冲出,身后五百黑骑紧随其后,如一柄烧得赤红的铁锥,狠狠凿向混乱的敌阵。
他没有理会那些四散奔逃的溃兵,目标只有一个——那面高台,那个擂鼓之人。
“拦住他!”几名齐人将领嘶吼着组织起一面盾墙。
李云潜不闪不避,手中长剑挽起一个凄厉的剑花,人借马势,如一道黑色闪电,直直撞了上去。
“铛”的一声巨响,最前方的几面铁盾应声碎裂,连人带盾被他硬生生劈开一条通路。
碎骨与鲜血飞溅,他已一骑绝尘,冲至高台之下。
“好胆!”阿骨烈弃了鼓槌,自高台上一跃而下,手中弯刀带起一道火红的流光,当头劈落。
李云潜翻身下马,长剑上撩,精准地架住刀锋。
金铁交鸣,火星四溅,两人身影瞬间交错,在火海中央战作一团。
刀光剑影,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一个是北齐百年不遇的绝世猛将,刀法大开大合,充满荒原的狂野与暴戾;一个是庆国皇室精心培养的储君,剑法沉稳狠辣,每一招都直指要害,毫无花巧。
数十合转瞬即过,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突然,阿骨烈刀势猛然一变,原本劈向李云潜肩头的弯刀,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刀锋陡转,直取其咽喉!
这一招阴险至极,完全违背了他狂猛的刀路,显然是蓄谋已久的杀眨
李云潜瞳孔骤缩,变招已然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的身影猛地从旁边的死尸堆里扑出,用尽全身力气撞在阿骨烈持刀的手臂上。
是那名传令的童子兵石头!
他竟一直潜伏在侧,等待时机。
“噗——”
阿骨烈的手臂被撞得微微一偏,刀锋擦着李云潜的脖颈划过,带起一串血珠。
而石头,却被阿骨烈回转的战马狠狠踏中腹,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这刹那的空隙,对李云潜而言,已是永恒。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没看到石头的惨状,只有冰冷的杀机。
趁着阿骨烈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瞬,他手中长剑如毒蛇出洞,不带一丝烟火气地递出,精准无误地刺穿了阿骨烈咽喉的甲叶缝隙。
“呃……”阿骨烈身形一僵,弯刀哐当落地。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穿喉而出的剑尖,喉中发出嗬嗬的血泡声,独眼中满是不甘与疯狂:“大齐……必将……踏平南庆!”
话音未绝,李云潜手腕一震,长剑横牵
一颗戴着青铜面具的头颅冲而起,在空中翻滚着,最后落入熊熊烈火之郑
“阿骨烈已死!降者不杀!”李云潜高举滴血的长剑,声震四野。
几乎在同时,山谷两侧响起震的喊杀声。
早已蓄势待发的秦岳亲率主力,如两道钢铁洪流,趁势掩杀而下。
齐人主帅已死,军心彻底崩溃,兵败如山倒。
战事在黎明前结束。
清点战场时,一名叫刘铮的齐人将领率百余骑主动前来归降,跪呈上一份详细的部落地图。
“阿骨烈暴虐,早已尽失军心。我等愿为殿下效力,扫平残部。”
李云潜看着地图,又看了看那些神情复杂的降卒,沉默半晌,下达了一连串命令:“传令,将阿骨烈头颅寻回,与其尸身一同厚葬,以全勇士之名。所有俘虏,赦免其罪,愿留者编入辅兵营,愿归者发放三日口粮,放归老弱。刘铮,你部暂为斥候统领,先行扫荡残敌,戴罪立功。”
一连串的命令,让身经百战的秦岳都为之侧目。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太子,那份杀伐决断之后的从容与仁德,让他第一次感到了由衷的敬畏。
捷报如雪片般,由最快的八百里加急飞骑,向南方的京都传去。
太子以五万疲敝之师,奇袭北齐三十万大军,阵斩其帅,毕其功于一役。
消息传开,京城百官震动,朝野哗然。
然而,胜利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战后第三日,正在医帐中帮忙整理伤药的叶轻眉,眼前一黑,毫无征兆地昏倒在地。
数日后,被快马从南庆紧急请来的费介赶到军中,他一言不发,伸手搭在叶轻眉的腕脉上,良久,面色剧变。
他拨开叶轻眉的眼皮,又俯身倾听她的心跳与呼吸,脸上的凝重化为了深深的惊骇。
“这不是病……”费介的声音干涩沙哑,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由三大坊秘密研制、形如琉璃瓦片的显微镜片,凑到叶轻眉的指尖,对着烛火仔细观察她血液的流动。
片刻后,他倒吸一口冷气,喃喃自语,“是某种……某种力量在吞噬她的本源。”
他转向一旁含泪的柳七娘,低声道:“备热水,烈酒,还有我那套银针。我在她的肺腑脉络间,‘看’到了无数银丝般的纹理,泛着金属的光泽……仿佛有细的符文在组织间流动,又不断消散。”
“那是什么?还有救吗?”柳七娘颤声问。
费介缓缓摇头,眼中满是无力与悲哀:“救不了……那是根子上的问题。她每动用一次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和力量,都是在燃烧自己的命。磷粉制龙,奇袭妙算……这一切,都是用她的寿元换来的。”
李云潜守在叶轻眉的病榻前,整整一夜未曾合眼。
他握着她冰冷的手,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心中那份刚刚因旷世奇功而升起的万丈豪情,寸寸冷却,化为无边的寒意。
次日清晨,他亲自将昏迷不醒的叶轻眉抱上了一架铺着厚厚貂皮、内置暖炉的马车。
临行前,他下达了一道冷酷的命令:所有此役缴获的齐蠕籍、巫祝星图,连同那本《北境星象辑要》的残卷,全部集中焚毁,片纸不留。
只准拓印一份副本,以最高等级密封,直送监察院存档。
大军拔营,班师回朝。
石头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被同伴搀扶着,捧着那方早已被血浸透又风干变硬的手帕,跪在雪地里,遥望着车队远去,直至消失在际。
他含着泪,却笑了
风雪已停,一轮红日自东方地平线喷薄而出,将皑皑雪原染成一片壮丽的金色。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一只乌鸦在烧成灰烬的书堆里盘旋许久,最终叼起半片未燃尽的焦黑羊皮,振翅而起,向着北方更极寒的荒原深处飞去。
那片羊皮上,依稀残留着“月盲夜”三个墨迹淋漓的残字。
凯旋的队伍一路向南,军心振奋,旌旗猎猎。
胜利的荣光驱散了北境的严寒,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回家的喜悦。
李云潜坐在温暖的车厢内,看着身旁仍在昏睡的叶轻眉,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
这场胜利来得太过轻易,也太过凶险,代价更是他此刻不愿去想的沉重。
他知道,鹰愁涧的战火虽然熄灭了,但另一场更凶险的战争,才刚刚在等着他。
车轮滚滚,碾过初融的雪泥。
南归之路,一片坦途。
可李云潜总觉得,前方的地平线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比任何风雪都更浓重、更冰冷的迷雾。
那寂静的、通往京都的官道,比尸横遍野的战场,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