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院偏狱,是京都最深邃的伤口,藏污纳垢,不见日。
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干涸的血腥气,顺着石壁渗入骨髓。
白婆婆就被扔在最里间的角落,像一团被丢弃的破烂。
这位曾在北地呼风唤雨的巫媪,此刻却已形销骨立,花白的头发纠结成一团,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虚空,仿佛那里盘踞着无形的鬼魅。
她蜷缩着,双手在脸上疯狂抓挠,指甲在粗糙的皮肤上划出深深的血痕,可她恍若未觉,口中只反复嘶喊着同一句话:“金眼女人不是人……不是人!”
奉命前来记录口供的户部吏林九郎,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将笔墨纸砚在发霉的木桌上铺开,颤声问道:“白氏,纵火焚烧三大坊,你可知罪?”
白婆婆像是被“金眼女人”四个字触动了某个开关,猛地转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林九郎。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凄厉:“她是偷神火的鬼母!你们都被她骗了!她夜里一睁眼,上的星星都乱了!都乱了!”
话音未落,她竟如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从角落里扑出。
林九郎大骇,躲闪不及,只觉右手手背一阵剧痛,已被她死死咬住。
鲜血瞬间涌出。
狱卒正要上前用铁棍制服,一个冰冷的声音却从阴影中传来:“住手。”
陈萍萍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他身后跟着沉默如石的影子。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癫狂的白婆婆,任由她咬破手指,将那温热的鲜血当做墨汁,在冰冷的墙壁上涂抹起来。
白婆婆的手指在墙上疯狂舞动,画出的线条扭曲而诡异,不成方圆,不成经纬,却隐约构成了一幅杂乱无章的星轨图。
她一边画,一边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念叨着:“观星人在等……对,他在等……等她断气的那一刻,把她的魂魄收回去……星星才能归位……”
陈萍萍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挥了挥手,影子无声上前,一记手刀砍在白婆婆的后颈,老妇人哼也未哼一声,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把她关进最深的水牢,任何人不得接触。”陈萍萍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今日之事,这里的墙壁、地砖,连同你,林九郎,都给本官烂在肚子里。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他没有下去,但那森然的寒意,已让林九郎通体冰凉,连连叩首。
影子拖着白婆婆离开,陈萍萍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副血腥的星图上,久久未动。
观星人……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如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
与此同时,遥远的北境,极寒荒原。
这里是凡人绝迹之地,风声凄厉如鬼哭。
一座由黑色巨石垒砌的古老祭坛上,一个身披灰色长袍、连面容都被兜帽阴影笼罩的身影,正静静伫立。
他便是白婆婆口中的“观星者”。
他手持一个由不知名金属制成的星盘,盘面繁复,刻满了凡人无法理解的纹路。
他将一片焦黑的羊皮残片,轻轻置于星盘中央——那正是当日“月盲夜”,从叶轻眉身上飞出的乌鸦所带回的信物。
嗡——
星盘发出一声低沉的震鸣。
盘面上方,光影交错,竟投射出一幅清晰的虚影。
画面中,烈焰冲,一个女子立于火海,在她奋力撕开燃烧的横梁时,她的双眸,迸射出璀璨而冰冷的金色光芒。
这画面反复回放,每一次金光闪现,星盘的震动便会加剧一分。
观星者低声自语,声音仿佛来自亘古,不带任何情绪:“序列之外的变数……以凡人之躯,强行承载启之力,干扰现世因果,播撒乱序之种。按律,当引雷殛灭其神魂,修正轨迹。”
他抬起手,似乎准备启动某种惩戒程序。
然而,他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放下。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兽骨制成的符节,用指尖在上面刻下了四个字:“继续观察”。
随即,他将骨符投入祭坛中心一簇永不熄灭的地火之郑
骨符遇火即化,一道无形的讯息仿佛穿越了时空。
就在骨符消失的第二,京都上空突现异象。
接连三日,明明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可一到夜里,便有无数流星如泪雨般,纷纷划破际,坠向遥远的北方。
这等奇景,在百姓眼中是祥瑞或灾厄的预兆,但在朝堂之上,则成了攻讦的利器。
钦监监正裴值,这位一向与旧党过从甚密的官员,第一时间上奏,言辞凿凿:“星辰失序,轨迹错乱,此乃妖女惑之兆!”随即,礼部尚书欧华林联合数十名官员联名上本,矛头直指一人:“三大坊穷奢极欲,违逆时,叶氏妖言惑众,颠倒纲常。恳请陛下废黜三大坊,将叶氏逐出京都,以谢地,安抚星辰!”
奏本如雪片般飞入东宫,李云潜一言不发,将它们尽数压在镇纸之下。
他知道,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要来了。
他没有在朝堂上发作,而是独自一人,悄然来到了三大坊。
工坊内热火朝,一座巨大的、由叶轻眉全新设计的水力联动车床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
她依旧披着那件玄色斗篷,穿梭于轰鸣的机器之间,动作精准得如同一具设定好程序的机械。
“卯榫,偏三分。”
“水压,减一成。”
她的言语仍是那般简短、冰冷,不带一丝多余的解释。
但就在这时,一个负责给齿轮上油的少年工匠,因脚下打滑,险些将手中的油壶掉进高速运转的机括里。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被纱布包裹的手稳稳地伸出,扶住了他的胳膊。
“心。”
那声音依然平淡,但就在那一瞬间,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惊魂未定的孩子脸上时,李云潜分明看到,她那双冰冷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如月光般柔和的波澜。
那一瞬的柔软,像一把尖刀,深深刺入李云潜的心脏。
当夜,东宫深处,李云潜破例召见了那位终日守在宫闱最深处的老太监,洪四庠。
“洪公公,”李云潜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飘忽,“若有一日,她……真的不再是‘她’了,你当如何?”
侍立在阴影中的洪四庠沉默了良久,这位守护了李氏皇族三代的老人,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思索的神情。
“老奴护的是李氏的龙脉正统。”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但太平巷大火那一夜,老奴亲眼看见,她在火里,徒手撕开房梁救那些素不相识的匠人……那一刻,她比宫里宫外许多自诩为‘人’的人,都更像一个‘人’。”
李云潜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可若是……要灭她呢?”
洪四庠那双仿佛永远都浑浊不清的眼睛,第一次抬起,望向令外沉沉的夜空。
他一字一句地道:“那便看,是上的雷快,还是我们的刀,更快。”
话音未落,遥远的北方荒原祭坛之上,观星者收起了微微震动的星盘,转身欲离。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沙地中,一道血肉模糊的身影竟凭空出现,挣扎着匍匐到祭坛之下。
正是白婆婆。
她是如何穿越千里来到簇,已无人知晓。
她仰起那张被自己抓得稀烂的脸,满是血污,对着观星者的背影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你骗我!你烧了那些妖器,就能换回我儿子的命!可他还是死了!你根本不是神!你们……你们只是看着我们死!”
她的信仰,在欺骗与绝望中,彻底崩塌。
观星者缓缓回首,兜帽下的阴影里看不出任何表情,声音无悲无喜,如同宣读一段记录:“数据记录完毕:信仰崩溃临界点,已达成。”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惨白的落雷毫无征兆地自万里无云的晴空中悍然劈下,精准地击中了白婆婆的身体。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她的身躯在瞬间被电光吞噬,化为一撮飞扬的焦炭。
风卷残灰,将最后一点人世的痕迹吹散。
祭坛上的星盘光芒骤然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能量。
观星者漠然地看着这一切,转身,消失在荒原的尽头。
远方,京都的万家灯火,隔着无尽的黑暗,依旧如繁星般闪烁,浑然不觉一场审判已在边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