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霜月村,道场后院。
月光很淡,勉强照亮堆在角落的几个空木桶。索隆抱着膝盖缩在最大的那个木桶边,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
白的时候,古伊娜的父亲,也是他的师傅耕四郎,用很平静的语气告诉他,古伊娜从仓库的楼梯上摔下来,没了。
他不信。那个强得能把他打趴下两百零一次的臭屁丫头,怎么可能摔一跤就没了?
可他跑到仓库,只看到地上没擦干净的一点暗色痕迹,和靠在墙边、再也不会有人拿起的那把刀。
夜风有点凉。索隆把脸往胳膊里埋得更深些。
就在这时——
“呜哇——!”
一声短促的惊叫由远及近,伴随着某种东西急速划破空气的尖啸。
索隆下意识抬头。
月光下,一个的黑影正从上直直往下掉。
“砰——!”
闷响。不偏不倚,黑影砸进了他面前那个最大的空木桶里。木桶晃了晃,没倒,里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然后是细微的、压抑的痛哼。
索隆愣住了,眼泪还挂在脸上。他警惕地站起来,慢慢挪到木桶边,踮脚往里看。
桶里蜷着个女孩。看起来比他还要点,大概五六岁。身上穿着件破破烂烂的、不像本地样式的月白色衣服,上面有好几道口子,隐约能看到底下发红的皮肤。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把红色的、号的木剑,剑身弯弯曲曲的,做工粗糙,像孩子自己削的。
女孩似乎摔懵了,慢慢抬起头。脸上脏兮兮的,额角擦破一块,渗着血丝。她睁大眼睛看着桶边的索隆,眼神空空的,好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两人对视了几秒。
然后,女孩嘴巴一瘪,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闷闷的、委屈极聊抽泣,肩膀抖得厉害。
索隆还僵着。他不太会应付哭的人,尤其是这么一个。
女孩哭了一会儿,抬起没抱剑的那只手,用手背狠狠抹眼睛,结果把脸上的灰和血抹得一团糟。她吸了吸鼻子,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索隆,似乎这才看清他脸上也没干的泪痕。
“……你也哭啦?”女孩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声音的。
索隆猛地抬手擦自己的脸,别过头:“没有!”
“哦。”女孩信了,或者没力气追问。她又缩了缩,把怀里的木剑抱得更紧,声嘟囔:“好疼……这是哪儿啊……”
索隆没回答。他还在想这女孩是从哪掉下来的。上?村里最近没听谁家丢孩子。
女孩等不到回答,也不在意。她好像累极了,脑袋一点一点,眼皮开始打架,可每次要闭上的时候,身体某个地方的疼痛就会让她哆嗦一下,又醒过来。
夜风吹过,她打了个喷嚏,把自己缩得更一团。
索隆站在桶边,低头看着她。月光照在她脏兮兮的脸上,照着她怀里那把可笑的红色木剑。他忽然想起古伊娜以前也有一把练习用的木刀,她总是擦得干干净净的。
心里某个地方又闷闷地疼起来。
他抿了抿嘴,转身走了。
女孩听到脚步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垂下去。她大概觉得这个绿头发的孩也不想理她。
但没过多久,脚步声又回来了。
索隆抱着一条从道场里摸出来的、有点旧的薄毯子,踩在刚才搬来的凳子上,把毯子一股脑扔进木桶,盖在女孩身上。
女孩从毯子里探出头,眼睛还红红的,看着他。
“晚上冷。”索隆硬邦邦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又坐回木桶边,抱着膝盖,恢复成原来的姿势。
女孩没话,窸窸窣窣地把毯子裹紧。毯子有股阳光晒过的味道,还有一点点道场里常用的、淡淡的木头的气味。
夜很静,只有风声和草丛里虫子的鸣剑
过了一会儿,木桶里传来女孩很轻的声音:“我江…我叫什么来着?”
索隆没理她。他还在想古伊娜。
“我好像忘了。”女孩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低,“只记得……不能死……要活着……还迎…”
她停住了,似乎在想“还颖后面是什么,但没想出来。
又一阵沉默。
“喂。”索隆突然开口,眼睛看着地面。
“嗯?”女孩从毯子里冒出半个脑袋。
“你从哪来的?”
“不知道。”
“怎么掉下来的?”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女孩认真想了想:“我知道……你是绿头发。”
索隆嘴角抽了一下,不想话了。
女孩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又开始犯困。这次有毯子,好像没那么冷了,疼痛也模糊了些。她脑袋靠在木桶壁上,眼睛慢慢闭上。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旁边传来很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古伊娜……死了。”
女孩睁开眼,茫然地转过头。索隆还是抱着膝盖的姿势,头低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古伊娜是谁?”她问。
“……是打败我两百零一次的人。”索隆的声音闷闷的,“她要成为世界第一大剑豪……我还没打败她……她就……”
他没下去。
女孩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她抱着膝盖,声:“我好像……也有想打败的人。但我不记得是谁了。”
“你也有?”
“嗯。好像有很多……很多……”女孩的声音越来越飘忽,“他们让我很疼……这里,这里,都疼……”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和手臂。
索隆抬起头看她。月光下,女孩侧脸苍白,眉头微微皱着,好像真的在忍受什么看不见的疼痛。
“你受伤了?”他问。
“不知道。”女孩摇摇头,“就是疼。一直疼。”
两人又不话了。但这一次,沉默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后半夜,风大了些。木桶里毕竟不舒服,女孩睡不安稳,时不时动一下,哼唧两声。
索隆坐得腿麻,站起来活动了一下。他看看木桶里缩成一团的女孩,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踩上凳子,伸手戳了戳她的肩膀。
“喂。”
女孩迷迷糊糊睁开眼。
“进来睡。”索隆指指道场里面,“里面暖和。”
女孩反应有点慢,看了他好几秒,才慢慢爬起来,手脚并用地想爬出木桶。但她身上有伤,动作笨拙,爬了一半卡住了。
索隆啧了一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把她拽了出来。女孩轻飘飘的,他没费什么力气。
落地时女孩踉跄了一下,索隆下意识扶住她。女孩站稳后,没松开手,反而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抓住了索隆的衣角。
抓得很紧。
索隆低头看看那只脏兮兮的手,又看看女孩有些不安的脸,最终没什么,任由她抓着,带她慢慢走进道场。
他没去孩子们睡的大通铺,而是把她带到了自己那个的、挨着仓库的房间。房间很,只有一张窄窄的铺着草席的地铺,和一个的柜子。
“睡这。”索隆指了指地铺。
女孩松开他的衣角,抱着木剑和毯子,乖乖走到地铺边坐下。她看看硬邦邦的草席,又看看索隆,没躺下。
索隆从柜子里又翻出一条薄被,扔给她,自己走到墙边,靠着墙坐下,闭上眼睛,一副准备就这样睡的架势。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睁眼一看,女孩正抱着被子和毯子,慢慢挪到他旁边,挨着他坐下,然后学他的样子,靠着墙,闭上眼睛。
“你干嘛?”索隆问。
“冷。”女孩闭着眼,又往他这边挤了挤。
索隆身上确实比墙壁暖和。他身体好,火力旺,大冬也像个火炉。
索隆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能看到她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没干的湿气。他张了张嘴,想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重新靠回墙上。
两人就这样并排靠在墙边,听着彼茨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似乎睡着了,脑袋一歪,靠在了索隆肩膀上。她怀里的红色木剑滑下来一点,剑尖抵着地面。
索隆身体僵了一下,没动。
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落在那把红色木剑上。索隆盯着看,发现木剑的剑身在微微发光,很淡的红光,一闪一闪,像在呼吸。
他眨了眨眼,再看时,光又不见了。
应该是看错了。他想。
肩膀上的重量渐渐变沉,女孩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索隆也感到困意上涌。他心地动了动,把女孩慢慢放倒,让她枕着被子睡好,自己也在旁边躺下,扯过毯子一角盖住肚子。
就在他快要睡着时,听到女孩在梦里含糊地了一句:
“……你们……是谁?”
索隆困得睁不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女孩没再话,只是无意识地往他这边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窗外,月亮慢慢西沉。
后院那个空木桶静静立着,桶沿上,有一块新鲜的血迹,正慢慢凝固成深褐色。
道场里,两个失去重要之物的孩子,挤在窄的地铺上,分享着同一张毯子,度过邻一个夜晚。
而女孩怀里,那把红色的粗糙木剑,在无人看到的黑暗中,再次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温暖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