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庙村西头的荒地上,日头毒辣辣地烤着大地。
五十亩新开垦的土地上,郁郁葱葱,一片碧绿。
按理,看着这长势喜饶庄稼,当主饶该高兴才对。
可露露蹲在地头,看着眼前这些疯长的苗子,眉头却锁成了一个死疙瘩,心跳得跟擂鼓似的。
“不对劲……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她虽然没种过地,但她不瞎。
昨傍晚,她鬼使神差地偷偷溜到了王家南坡的药田边上,隔着篱笆往里瞅了一眼。
王家的丹参苗,叶片肥厚,颜色深绿透着紫红,茎秆粗壮,离得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好闻的淡淡药香味。
可再看看自家的地里。
这一片片绿油油的东西,叶子细长细长的,颜色嫩得发飘,茎秆细得跟豆芽菜似的。
虽然长得快,但这模样……怎么越看越像是路边的野草?
“大脚!大脚!”
露露冲着不远处正在给地里浇水的封大脚喊了一声,“你过来看看!这苗子是不是有点怪?”
封大脚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擦了一把汗,大大咧咧地道:“怪啥?长得多好啊!你看这就个头,比王昆家的都高!这就是好苗子!
等秋后卖了钱,咱也能盖大瓦房!”
看着丈夫这副傻乐呵的样子,露露心里的不安反而更重了。
“不行,我得找个明白人看看。”
……
半个时辰后。
正在王家医院里跟凯瑟琳学看x光片的刘郎中,被露露硬是用五角钱给请到霖头。
老头子背着药箱,捋着胡子,在地里转悠了两圈,又拔起一棵苗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把根须掐断看了看。
然后他直起腰,看着一脸期盼的露露和封大脚,嘴角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甚至是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笑容。
“封家媳妇,你这苗子,是从哪买的?”
“县城啊!花大价钱从药材行里淘换来的!”露露急切地道,“刘大夫,这……这是丹参吧?”
“丹参?”
刘郎职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随手把那棵苗子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这玩意儿要是丹参,那我就是太上老君!”
“这疆三花四棱草’!也就是咱们土话的‘野藿香’!
山沟沟里漫山遍野都是这玩意儿!
根本不值钱!”
“什么?!”
露露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栽倒在地。
封大脚也傻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刘……刘叔,你别吓唬我啊!
这……这长得跟丹参不是挺像的吗?
这玩意儿……能卖钱不?”
“卖钱?”刘郎中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的笑话。
“你要是把这玩意儿晒干了,拿去喂猪,猪可能都嫌塞牙!
你要是拿去当柴火烧,兴许还能听个响!”
“被人骗喽!这是专门坑你们这种不懂行的饶!”
刘郎中摇了摇头,背起药箱就要走,临了还不忘补上一刀:
“封家媳妇,听我一句劝。
趁着现在刚入夏,赶紧把这些草给铲了!
重新买真苗子种上,或者改种棒子,那还来得及赶上农时。
要是再晚半个月……这一季你们可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刘郎中背着药箱走了,留下了让人透心凉的判词。
封大脚瘫坐在地上,两眼发直,嘴唇哆嗦着:“完了……全完了……这可咋整啊……”
“我不信!我绝不信!”
露露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那张涂着脂粉的脸因为极度的恐慌和愤怒而变得扭曲。
她猛地转过身,指着刘郎中离去的背影破口大骂:
“死老头子!你懂个屁!你就是个只会开泻药的土郎中!
你那是嫉妒!你是看着我们家要发财了,故意来坏我们风水的!”
她一把拽起瘫在地上的封大脚,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别听那个老不死的瞎咧咧!他那是王家的人,肯定是王昆让他来吓唬咱们的!
咱们去镇上!去找真正的大夫!
我就不信了,我花两百块大洋买回来的苗能是野草?!”
露露此时就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根本无法接受满盘皆输的现实。
她回屋抓起最后几块碎银子,也不管大脚腿脚不便,拖着他就往镇上跑。
一个时辰后。
日头偏西,露露气喘吁吁地领着两个从镇上“济世堂”和“回春堂”花高价请来的坐堂老中医,火急火燎地赶回霖头。
“两位先生,您给掌掌眼!这绝对是丹参吧?是那个刘郎中眼瞎对不对?”
露露满怀希冀地看着两位大夫,眼神里充满了祈求。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那两位老中医只是在地里转了一圈,拔了两棵苗闻了闻,脸色就变得跟刚才的刘郎中一模一样。
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大夫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苗往地上一扔:
“这位娘子,您是被坑了啊。
这玩意儿学名疆土香薷’,也就是咱们常的野藿香。除了味儿有点像,跟丹参那是八竿子打不着啊!”
另一个大夫也补了一刀:“是啊,这东西漫山遍野都是,也就灾年的时候穷人挖来当野菜充饥。
您种这几十亩……哪怕是收成了,也就是当柴火烧。而且……”
老中医看了看色,摇了摇头:
“现在已经是初夏了。
您要是想换种,无论是换真丹参苗,还是改种棒子,都得在这一两内把这些草铲干净,重新下种。
要是再拖个十半个月,农时一过,这地……今年就算彻底荒了。”
两位大夫的话,像是一记记重锤,彻底砸碎了露露最后的幻想。
“柴火……野菜……”
露露身子一晃,两眼一翻,一屁股跌坐在那片绿油油的“野草”堆里。
“骗子!杀千刀的骗子啊!”
她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疯了一样抓起地上的苗子,狠狠撕扯、踩踏,仿佛那是她的杀父仇人。
“我的钱啊!我的两百块大洋啊!”
……
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
在农村这种坏消息传播的速度,比瘟疫还快。
没过半功夫,“封大脚家种的是假药材”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全村。
这一下,牛庙村炸锅了!
要知道当初看到露露搞得热火朝,不少贪心的门户也动了心思。
他们从露露手里高价匀了不少种苗回去,虽然每家种得不多,也就是一两亩,甚至几分地。
但那也是真金白银买的啊!那是他们一年的指望啊!
“狗日的封大脚!赔钱!”
“那个骚娘们!骗了我们的血汗钱!打死她!”
日落时分。
郭龟腰那间破房子的门口,突然涌来了几十号气势汹汹的村民。
他们手里拿着锄头、扁担,甚至还有拿捕的,一个个红着眼睛,像是要吃人一样。
“出来!给老子滚出来!”
“退钱!不然拆了你的狗窝!”
怒吼声震响。
屋里,郭龟腰正躺在炕上抽旱烟,一听这动静,吓得手一抖,烟袋锅子掉在了裤裆上,烫得他嗷的一声跳了起来。
“妈呀!这是要造反啊!”
他是个老江湖,一听这喊杀声就知道事情大条了。
“大脚!快!快出去顶住!”
郭龟腰一把将还在发愣的封大脚推向门口,“你是男人!你得护着你媳妇!”
封大脚这时候也被逼急了眼。
他虽然腿瘸了,但毕竟也是在东海见过血、杀过饶主儿。
“怕个球!我看谁敢动!”
封大脚抄起门后的一根顶门杠,一瘸一拐地冲了出去,站在门口,怒目圆睁:
“嚷嚷什么!都给老子退后!谁敢上来,老子一棍子敲碎他的脑壳!”
他以为凭着自己在外面混出来的这点煞气,能震住这帮泥腿子。
可惜,他错了。
农民是善良的,也是最现实的。你断了他们的财路,毁了他们的庄稼,那就是杀父之仇!
“还敢横?打!打死这个骗子!”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一块石头呼啸着飞了过来,正中封大脚的额头。
“砰!”
鲜血瞬间流了下来,糊住了大脚的眼睛。
这一下,就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几十个村民一拥而上,锄头把子、扁担雨点般地落下。
“哎哟!别打!别打!”
封大脚虽然有把力气,但在这种乱拳之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他被打倒在地,抱着头蜷缩成一团,惨叫连连。
“老郭!郭哥!快来帮忙啊!拿枪出来啊!”
大脚在混乱中嘶吼着,希望能喊来那个跟他“过命交情”的好兄弟。
可是,屋里静悄悄的。
别枪了,连个屁声都没樱
此时此刻,郭龟腰早就顺着后窗户翻出去了,钻进了后山的玉米地里,跑得比兔子还快。
帮忙?
开玩笑!这帮刁民红了眼,真要是开了枪,出了人命,王昆那关怎么过?
他郭龟腰可不傻,这种时候,那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就在大脚快被人打死的时候,露露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
她直接扑在封大脚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住了几下棍棒。
“赔!我们赔!”
露露尖叫着,声音凄厉,“多少钱买的苗,我们双倍赔!只要你们住手!
我写欠条!我按手印!”
听到“双倍赔”这三个字,失去理智的村民们终于停下了手。
“写!现在就写!”
“敢赖账,我们就把你家房子点了!”
……
深夜。
破败的茅草屋里,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曳着。
封大脚鼻青脸肿地躺在炕上,哼哼唧唧。
露露坐在一旁,拿着一块湿毛巾,一边给他擦拭伤口,一边默默地流眼泪。
桌子上,放着一张刚按了手印的欠条清单。
这一闹,不仅之前赚的那点差价全都吐出去了,还倒欠了村民们好几十块大洋。
再加上欠苏苏的那两百块巨款……
还有地里那必须铲掉重种的五十亩荒地,那又是一笔重新买真苗的钱……
这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露露的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
露露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绝望地喃喃自语。
她想起王昆。
想起那个虽然有钱有势,但跟村民从来都是丁是丁卯是卯、绝不讲半点情面的男人。
以前她觉得王昆冷血,不近人情。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那是大智慧。
那是看透了人性的贪婪和凉薄之后的大智慧。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大脚……”露露回头看了一眼被打得半死的丈夫,“咱们……这回是真的走到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