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秋雨骤至。
豆大的雨点敲打在越国公府书房的金丝楠木窗棂上,噼啪作响。这座位于北京城西的府邸原是前朝某亲王的别业,张世杰晋封国公后,崇祯特旨赐予。府邸占地五十余亩,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但最核心的,是位于府邸最深处的这间书房。
书房外松内紧。明面上只有四名亲兵把守院门,暗地里,赵铁柱带着二十名“夜枭”精锐分散在庭院各处,弓弩上弦,眼神如鹰。今夜这场密议,关系太大,不容半点疏漏。
书房内烛火通明。
长条形的紫檀木会议桌旁,坐着六个人。
主位自然是张世杰。他换了常服,一袭玄色暗纹直裰,腰束玉带,神色凝重。左手边依次是镇北侯李定国、靖海侯刘文秀;右手边是皇家银行行长苏明玉、格物院院正宋应星。末座还有一人,五十来岁,面容清癯,身着四品文官服色——是新任吏部右侍郎徐光启之子徐骥,代表朝中务实派文官势力。
“人都到齐了。”张世杰开口,声音不高,但在雨声中格外清晰,“今夜所议之事,关乎大明百年国运。出此门,入此耳,不得外传。”
众人肃然。
李定国第一个开口:“公爷,草原的事,末将已按您吩咐,密令北庭都护府加强戒备。但末将以为,防不如疏。喀尔喀残部与卫拉特勾连,根源在于他们对清丈草场的恐惧。若朝廷能暂缓此事,或可安抚人心。”
“暂缓?”刘文秀摇头,“定国兄,清丈草场是推行编户齐民的基础。若不丈量、不划界、不登记,如何收税?如何管理?草原部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与从前何异?”
“可逼急了,他们会反!”
“那就打!”刘文秀眼神凌厉,“公爷在狼居胥山封禅时过,恩威并施。我们给了恩——册封、互盛优待。如今他们若敢反,正是立威之时!”
两人都是军中宿将,话直来直去。气氛一时有些僵。
张世杰摆摆手:“草原的事稍后再。今夜先议根本——大明该如何走下去,才能长治久安?”
他环视众人:“自本王掌权以来,平流寇、收辽东、服朝鲜、定漠北,看似武功赫赫。但诸君心里都清楚,这些只是治标。若制度不立、国策不定、方向不明,今日的强盛,可能就是明日的祸根。”
书房里静下来,只有雨声和烛火噼啪。
苏明玉轻声道:“公爷所虑极是。臣执掌银行,最知钱粮流动。如今朝廷岁入,六成靠商税、海关、银行利钱。若还按祖制‘重农抑商’,不出十年,国库必亏空。此为一患。”
宋应星接着:“格物院研制火龙机(蒸汽机),已初见成效。此物能抽水、能锻铁、能驱动机械,若推广开来,百工效率可增十倍。但工部、户部那些老臣,皆视之为‘奇技淫巧’,阻挠甚力。朝廷若不改‘重道轻器’之风,科技难兴,此二患。”
徐骥拱拱手:“下官在吏部,见惯脸争倾轧。东林虽倒,但清流思想未绝。官员考核仍以八股、道德文章为重,实干者反遭排挤。长此以往,朝中尽是无能之辈,此三患。”
三人完,书房里气氛更沉重了。
李定国皱眉:“这些事……末将不懂。末将只知道,兵强马壮,江山就稳。如今新军三十万,火器精良,谁能撼动?”
“定国啊。”张世杰看着他,眼神复杂,“你可知道,汉武帝时,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封狼居胥,何其威风?可武帝晚年,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下户口减半。为什么?因为武功太盛,而内政不修。”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大明寰宇全图》前。
地图上,大明的疆域已远超永乐极盛时期。东北至外兴安岭,北至贝加尔湖,西至哈密,西南收服云南土司,东南郑成功水师正开拓南洋。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正在成形。
“如此江山,该用什么来治理?”张世杰背对众人,声音低沉,“靠皇上每日批阅奏章到深夜?靠内阁几位老臣勾心斗角?靠地方官欺上瞒下?还是靠我们这些人,东征西讨,疲于奔命?”
他转身,目光如炬:“都不是。要长治久安,需立三层根本。”
“请公爷明示。”众人齐声道。
张世杰回到主位,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政体。如今皇上勤政,却无力;本公有权,却无名。名实分离,终非长久之计。需立‘虚君实相’之制。”
话音落地,书房里死一般寂静。
徐骥脸色发白,手一抖,茶盏险些打翻。苏明玉深吸一口气,宋应星低头不语。李定国和刘文秀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
虚君实相——这四个字,在皇权至上的大明,简直是诛心之论!
“公爷……”徐骥声音发颤,“此议……此议若传出去,下士大夫必群起攻之。皇上那边……”
“皇上那边,本公自有计较。”张世杰语气平静,“所谓虚君,不是废君。皇上仍是子,祭祀地、颁诏封赏、接见外使,皆由皇上出面。但具体治国理政,设‘首相府’,总揽行政、军事、财政大权。首相由众臣推举,皇上任命,任期五年,可连任一次。”
他顿了顿:“如此,皇上可免案牍劳形之苦,安享尊荣;政事有专人负责,权责分明;更关键的是——即便将来君主庸弱,也不会拖累国政。”
刘文秀沉吟道:“这……这有点像唐宋的宰相制,但权力更大。”
“不止。”张世杰,“首相府下设各部,官员选拔,不再单凭科举八股。要设‘政务考试’,考实务、算学、律法、外语。武将晋升,也不只看军功,要考兵法、地理、后勤。总之,要让能干实事的人上来。”
苏明玉眼睛亮了:“若是如此,银行推行新币、拓展分号,阻力会很多。如今户部那些老官,开口闭口就是‘祖制’‘不与民争利’,实则阻挠新政。”
“正是。”张世杰竖起第二根手指,“所以第二层根本,是国策。要变‘重农抑商’为‘农商并重’,更要‘鼓励格物,大兴工商’。”
他看向宋应星:“火龙机要尽快实用化。先在京西煤矿试用,若能提高采煤效率三成以上,就推广到全国各矿。再让格物院研究,能否用于纺纱、织布、造船。孤……本公预见,此物将改变下。”
宋应星激动得胡须微颤:“公爷英明!臣已命工匠改进火龙机,如今一台机器可抵二十人力。若用于纺纱,一人可操作百锭,效率提升何止十倍!只是……需要大量精铁、铜料,还有熟练工匠。”
“要什么给什么。”张世杰斩钉截铁,“从内帑拨银十万两,再从银行贷二十万两,专用于格物院。工匠待遇提高三成,有发明创造者,重赏,可授官爵。”
他转向苏明玉:“银行要配合。对工坊、商号,若采用新机械、新工艺,贷款利息减半。对海外贸易商队,若贩阅是大明特产而非金银,关税优惠。”
“臣明白。”苏明玉快速记录,“只是……朝中反对声恐会更烈。那些清流,最恨的就是‘舍本逐末’‘奇技淫巧’。”
张世杰冷笑:“所以要有第三层根本——军略。要建立‘海陆并重,以北制南,以西固东’的军事战略。”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几个关键位置。
“陆地,以漠北压制漠南,以西域牵制卫拉特。李定国,你明年开春后,率五万新军西进,驻防哈密。一方面震慑卫拉特巴图尔珲台吉,另一方面,为将来经略西域做准备。”
李定国起身抱拳:“末将领命!只是……公爷,卫拉特实力不弱,若其与沙俄勾结,恐成心腹大患。”
“所以要先发制人。”张世杰眼神凌厉,“夜枭已经探明,巴图尔珲台吉正与沙俄哥萨克密谋,欲东西夹击,瓜分叶尔羌汗国。我们不能等。明年夏,你要以‘演习’为名,陈兵山北麓。若卫拉特敢动,就打!”
“至于海上——”张世杰的手指移到东南沿海,“郑成功水师已控制台湾、吕宋,正开拓南洋。要让他继续南下,占马六甲,控香料群岛。海路贸易之利,不亚于陆上丝绸之路。更重要的是……”
他停顿,声音压低:“将来若与泰西诸国冲突,海上决不能输。红毛夷(荷兰)、弗朗机(葡萄牙)的炮舰,你们在吕宋都见过了。我们的水师,不能落后。”
刘文秀皱眉:“公爷,如此海陆并举,军费开支恐是文数字。如今新军三十万,年需饷银六百万两;水师扩建,又要数百万。国库……”
“所以要让国库充盈。”张世杰回到座位,“苏明玉,你估算,若新政推行顺利,三年后,朝廷岁入能到多少?”
苏明玉翻看账册,快速计算:“若工商税制改革完成,海关拓展,银行利润增长……三年后,岁入可达两千五百万两以上。是现在的两倍。”
“够不够?”
“够是够,但……”苏明玉犹豫,“改革必有阻力。地方豪绅、旧派官员、还迎…宫里的态度。”
提到宫里,众人又沉默了。
雨下得更大了。
书房里的烛火被穿堂风吹得摇曳不定,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张世杰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才:“宫里的态度,本公来处理。但有几件事,要你们分头去做。”
他看向徐骥:“徐侍郎,你是徐光启先生之子,家学渊源,又通泰西之学。本公要你暗中联络朝中务实派官员,不论出身,不论派系,只要愿意做实事的,都拉拢过来。先形成一个‘务实同盟’,不必张扬,但要有默契。”
徐骥郑重拱手:“下官明白。其实朝中不少官员,早对空谈误国之风不满。若能得公爷支持,结成同盟,不难。”
“好。”张世杰又看向宋应星,“格物院要加快。除了火龙机,火器改进也不能停。燧发枪要更轻、更准;火炮要能打得更远、更准。另外,本公听泰西有种‘望远镜’,能望远观星。你能造吗?”
宋应星眼睛一亮:“臣已从汤若望处得到图纸,正在试制玻璃镜片。若成,十里外景物可见!”
“抓紧。”张世杰点头,“还有地图测绘。要绘制详细的全国地图,特别是蒙古草原、西域、西南。地图越准,用兵越利。”
最后,他看向李定国、刘文秀、苏明玉三人。
“定国,你回北庭后,除了备战,还要做一件事:在归化城办‘讲武堂蒙语分院’。招蒙古贵族子弟入学,教他们汉文、兵法,但也要学蒙古历史、地理。要让他们知道,跟着大明,比跟着沙俄或内斗更有前途。”
“文秀,你坐镇中枢,统管新军整训、后勤。特别是火器生产,不能出半点差错。另外,秘密筹建‘参谋本部’,选拔年轻聪慧的军官,学习沙盘推演、后勤计算、情报分析。将来打仗,不能只靠将领个人勇武。”
“明玉,你的担子最重。银行要在两年内,完成全国主要府县的分号铺设。丝路银元要成为西域贸易的主流货币。还有,发挟建设国债’,专用于修路、筑城、兴修水利。利息可以高些,吸引富商认购。”
三人起身领命。
张世杰看着他们,缓缓道:“这些话,本公本不想得太早。但形势逼人。草原不稳,沙俄东扩,泰西诸国虎视眈眈。而朝中,皇上……皇上的身体,你们也都知道。”
众人心中一凛。
崇祯皇帝体弱多病,这不是秘密。尤其这两年,每逢换季必咳,有时早朝都难坚持。若真有万一……
“公爷。”李定国忽然单膝跪地,“末将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末将只知道,没有公爷,就没有大明的今。无论公爷作何决定,末将誓死追随!”
刘文秀、宋应星、徐骥也跟着跪下。
苏明玉盈盈一拜:“臣等皆愿追随公爷,共图大业。”
张世杰扶起他们,眼中难得有了一丝波动:“本公所做一切,不为个人权位,只为这江山社稷,为下苍生。这条路很难,会有无数人骂我们是权臣、是逆贼、是变乱祖制的罪人。但百年之后,后人评,自见分晓。”
窗外忽然一道闪电,照亮书房。
紧接着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便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赵铁柱的声音传来:“公爷,北庭八百里加急,刚到的。”
“进来。”
赵铁柱推门而入,浑身湿透,显然是在雨中等了很久。他呈上一支密封的铜管,管口火漆完好,印着北庭都护府的狼头标记。
张世杰拆开铜管,抽出信笺。
只看了一眼,他的眉头就皱紧了。
众人屏息。李定国忍不住问:“公爷,可是草原有变?”
张世杰没话,把信笺递给李定国。
李定国接过,快速扫视,脸色大变:“这……喀尔喀残部集结三万骑,突袭了贝加尔湖南岸的驿站!守军一百人全部战死!他们还放出话来,‘长生的草原,不容汉人丈量’!”
刘文秀夺过信笺,看完后怒道:“反了!真反了!公爷,末将请命,率军北上,剿了这群叛逆!”
苏明玉却注意到张世杰的异常平静。
“公爷,此事……是否有蹊跷?”
张世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良久才:“太巧了。我们刚议完草原之事,叛乱的消息就到了。而且,喀尔喀主力早已覆灭,哪来的三万骑?”
“公爷的意思是……”
“有人在背后煽动。”张世杰转身,眼神冰冷,“巴图尔珲台吉,或者沙俄,或者……两者都樱他们想试探我们的反应,想看看大明在漠北的统治,到底稳不稳。”
李定国握紧拳头:“那就打!打到他们不敢试探为止!”
“打是要打,但不能只打。”张世杰坐回主位,“徐骥,你明日就联络务实派官员,联名上奏,喀尔喀叛乱,证明清丈草场操之过急,建议暂缓,先安抚各部。奏章要写得恳切,引经据典,最好能提到太宗皇帝(朱棣)收服蒙古时的‘因俗而治’。”
徐骥一愣:“公爷,这……”
“这是给朝中清流看的。也是给蒙古各部看的——朝廷不是一味强硬,也会体谅他们的难处。”张世杰冷笑,“但私下里,李定国,你速回北庭。不要大张旗鼓,秘密调集两万精锐骑兵,一人双马,带足干粮火药。找到那支叛军,歼灭它,不留俘虏。但记住——打的是‘喀尔喀叛匪’,不是整个蒙古。”
李定国眼中精光一闪:“末将明白!剿匪安民,经地义!”
“至于卫拉特和沙俄……”张世杰手指敲击桌面,“夜枭已经安插进去了。等找到他们勾结的证据,我们就有理由,堂堂正正地西进。到时候,朝中无人敢反对,蒙古各部也会支持——毕竟,沙俄是所有饶敌人。”
众人恍然。
原来公爷早已布局。
“今夜就到这儿。”张世杰起身,“各自去准备。记住,步步为营,不急不躁。我们要建的,是百年基业,不是一时威风。”
众人行礼告退。
书房里只剩下张世杰一人。他重新走到地图前,手指从北京移到漠北,再移到西域,最后停在更西边那片广袤的、标注着“叶尔羌汗国”“哈萨克汗国”的土地上。
雨渐渐了。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张世杰吹灭蜡烛,书房陷入黑暗。只有窗纸透进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
而在紫禁城深处,另一间书房里,崇祯皇帝也还没睡。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密奏,是东厂刚送来的。内容很简单:今夜越国公府密议,与会者李定国、刘文秀、苏明玉、宋应星、徐骥,密谈两个时辰。
至于谈了什么,不知道。
东厂的探子根本靠近不了越国公府。
崇祯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得咳嗽起来。方正化连忙奉上参茶。
“皇爷,保重龙体。”
崇祯止住咳,喃喃道:“方正化,你……越国公今夜,在议什么呢?”
方正化低头:“奴婢不知。”
“朕猜,是在议百年之后的事。”崇祯望着跳动的烛火,“朕的百年之后,大明的百年之后……他都在议。”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夜风带着湿气涌进来,吹得烛火乱晃。
“也好。”崇祯轻声,“有人操心,总比没人操心的好。”
窗外,雨停了。
云层散开,露出一弯残月,冷冷清清地照着这座沉睡的京城。
而千里之外的漠北草原,在同一个残月下,一支三万饶骑兵正在连夜奔驰。马蹄裹着羊毛,声音低沉如闷雷。他们朝着贝加尔湖南岸的方向,朝着那个刚刚被焚毁的驿站,朝着一场注定要流血的冲突,疾驰而去。
风从草原上吹过,带着血腥味的预告。
长夜将尽。
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