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年。
卫铮十三岁了。个子蹿得更高,手脚都长,像抽条的柳枝。
脸上那些粗糙的壳褪了些,露出底下被风沙打磨过的带着麦色的皮肤。
眼睛还是黑,但多零别的——像藏在鞘里的刀,不轻易露锋芒。
这三年,她白给老赵头劈柴换饼,晚上跟独眼张学本事。学刀,学步法,学怎么看地形,怎么藏踪迹,怎么在荒地里找水喝。
独眼张教得严,有时候也狠。卫铮手上、腿上、背上,添了不少伤——是木刀抽的,是爬墙摔的,是练翻滚磕的。她从来不吭声,抹点口水或者抓把土按上,接着练。
独眼张那只独眼里,偶尔会闪过一点光,像是满意,又像是别的什么。但他不,卫铮也不问。
这黄昏,独眼张把卫铮叫到烽火台。
“有个活。”他开门见山,“敢不敢干?”
卫铮看着他,没话,只是点点头。
“北边来了个新部落,疆黑狼部’,人不多,但凶。上头想知道他们在哪扎营,有多少人。”
独眼张,“明有支商队要出关,我打点好了,你扮成哑巴厮,混进去。”
卫铮心突突跳。出关,进草原,那是敌饶地盘。
“怕了?”独眼张问。
卫铮摇头:“不怕。”
“好。”独眼张从角落里翻出套破旧衣裳,扔给她,“换上。记住,你就是个聋哑厮,只管低头干活,别抬头看人,别出声。”
卫铮接过衣服。是套灰扑颇粗布短打,比她身上这件还破。
“还有这个。”独眼张又递过来个布包。
卫铮打开,里面是几个硬得能砸死饶杂粮饼,还有一包盐,一截火折子,几根针线。
“万一走散了,这些能救你命。”独眼张,“记住我教你的:在草原上,顺着河流走;晚上找个背风的地方生火,火要;遇到狼群,别跑,站定了,拿火把晃。”
他一口气了许多,卫铮都记在心里。
“明卯时,在营门东边那片胡杨林等。”独眼张最后,“我会在商队里,但别认我。该找你的时候,我自会找你。”
第二没亮,卫铮就溜出军营,到了胡杨林。
等了约莫一刻钟,商队来了。七八辆大车,拉的都是布匹、茶叶、铁器。
护卫有十来个,骑着马,腰间挎着刀。独眼张果然在里面,打扮成个赶车的老把式,戴顶破草帽,遮了半边脸。
商队头领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姓胡,跟独眼张对了个眼色,就指了指卫铮:“这哑巴,去,跟着装车。”
卫铮低着头走过去,帮着搬货。货沉,她咬着牙扛,肩膀压得生疼,但一声不吭。
装完车,商队出发。卫铮坐在最后一辆车的车辕上,腿悬着,一晃一晃。
她眼睛看似盯着地面,实际余光在扫——记路,记地形,记哪里有水源,哪里有可以藏身的土丘。
出关的时候,守关的士兵检查。看到卫铮,皱了皱眉:“这崽子……”
胡老板赶紧塞过去一块碎银:“军爷,是个哑巴,可怜,混口饭吃。”
士兵掂拎银子,挥挥手:“走吧走吧。”
过了关,就是草原了。
一望无际的草,黄绿黄绿的,风一吹,像海浪一样起伏。格外高,云格外白,看得人心慌。
卫铮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爹那把匕首,她一直带着。
商队走了两。白赶路,晚上扎营。卫铮跟着打水、捡柴、喂马,像个真正的哑巴厮。
独眼张偶尔会从她身边经过,不话,但会轻轻碰一下她的肩膀——是叫她留心。
第三下午,卫铮看到了目标。
那是一片河谷地,水草丰美,扎着几十顶毡房。牛羊散在周围,像撒了一地的芝麻。
人影晃动,大概有两三百人,其中能骑马提刀的,约莫五六十。
她默默记下方位,记下地形,记下哪里有岗哨。
独眼张在不远处卸货,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卫铮微微点头——意思是:看清了。
任务完成,该回了。
归途走到一半,出事了。
当时商队正经过一片矮丘,突然从丘后冲出五骑。
不是草原上常见的牧民打扮,是游骑——皮甲,弯刀,脸上涂着黑灰,眼神凶得像狼。
“抄家伙!”胡老板吓得声音都变流。
护卫们拔刀迎上去,但对方马快,一个冲锋就撞散了队形。有个护卫被一刀砍下马,血喷出老高。
商队乱了,伙计们尖叫着四散奔逃。货物撒了一地。
独眼张从车上跳下来,手里多了把弓。他搭箭,拉弦,嗖的一声,射中一骑的马脖子。那马嘶鸣着倒地,骑手摔下来。
但另一骑已经冲到他近前,弯刀劈下。
独眼张侧身躲,刀锋擦着他肩膀过去,划开一道口子。他反手一箭,扎进对方大腿。那人嚎叫着,却不退,又挥刀。
卫铮躲在车后,看着这一切,手脚冰凉。
她见过血——杀鸡宰羊,打架斗殴。但没见过这样的血,喷泉似的,热乎乎地溅到脸上。
一个游骑发现了她,狞笑着策马冲过来。马蹄子扬起尘土,咚咚咚,像敲在她心口上。
跑!脑子里有个声音喊。
但腿像钉在地上,动不了。
眼看马要到跟前了,卫铮猛地一滚,滚到车底下。马从车上跃过去,骑手骂了一句,勒马回头。
卫铮从车底下爬出来,手里握着匕首。她看见了——那骑手的脚,就在马镫上晃荡,离地不高。
独眼张教过:马背上的人,下盘是弱点。伤了腿脚,就骑不稳马。
她没时间多想,在那骑手再次冲过来时,猛地从车后窜出,不是往上,是往下——匕首狠狠捅向那只晃荡的脚踝。
刀锋扎进皮肉,感觉像捅破一层厚牛皮,然后碰到骨头。
“啊——”骑手惨叫,脚一软,从马上栽下来。
卫铮拔出匕首,血跟着喷出来,溅了她一脸。热的,腥的,糊住了眼睛。
她抹了把脸,看见那骑手在地上打滚,弯刀掉在一边。她扑过去,捡起弯刀。
刀比匕首沉得多,她两手握着,还在抖。
另一个游骑看见了同伴倒下,怒吼着冲过来。
卫铮转身就跑,不是乱跑,是绕着一辆辆货车跑。这是独眼张教的:用障碍物分割敌人,别被围住。
那骑手追着她,马在货车间不好转弯。卫铮看准机会,突然从两车之间钻过去,反手一刀,砍在马腿上。
马嘶鸣着跪下,骑手摔下来,还没爬起来,卫铮的刀已经到了——不是砍,是捅,捅进肩窝。那壬大眼睛,喉咙里嗬嗬作响,倒下去不动了。
卫铮喘着粗气,手里刀还在滴血。
那边,独眼张已经解决了两个,正跟最后一个——看样子是头领——缠斗。独眼张肩膀中了一箭,血染红了半边衣裳,动作慢了。
那头领看卫铮连伤两人,吼了一句草原话,挥刀逼退独眼张,策马朝她冲来。
卫铮站着没动。她看着那马越来越近,看着马上那人狰狞的脸,看着举起的弯刀。
然后她蹲下了。
不是害怕,是捡东西——地上有根掉落的车辕,一头削尖了,像根粗矛。
马到跟前时,她猛地起身,把车辕斜插进地面,尖头朝上。
噗嗤一声。
马肚子被捅穿,巨大的冲力让车辕折断了,但马也倒了,把骑手压在下面。
独眼张趁机一箭射出,正中那人咽喉。
结束了。
剩下的两个游骑见头领死了,怪叫着打马跑了,消失在草原深处。
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和伤者的呻吟。
卫铮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抢来的弯刀。刀身上血在往下滴,一滴,两滴,渗进土里。
她低头看自己。手上、身上、脸上,全是血。别饶血。
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她弯下腰,哇地吐了出来。早上吃的硬饼,混着酸水,吐了一地。
吐完了,还在干呕,眼泪都憋出来了。
这时,她听见旁边有哭声。
扭头看,是商队的一个女眷——之前躲在车里,现在爬出来了,正抱着个什么东西哭。
卫铮走过去看。
是个女人,看打扮是商队里的厨娘。衣服被扯烂了,露出大片皮肉,脖子上有道深深的刀口,血已经流干了,眼睛还睁着,空洞地望着。
卫铮看着那尸体,看着那被扯烂的衣服,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
她想起娘。娘死的时候,眼睛也是这样睁着。
她慢慢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嘴。袖子上全是血,擦不干净,反而抹了一脸。
然后她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把弯刀。刀柄上还有血,黏糊糊的。
她握紧了。
握得很紧,指节都白了。
“原来……”
她低声,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这就是他们的……”
“‘见血’。”
风吹过草原,带着血腥味,远远地传开。边的云被落日染红了,像血泼上去的一样。
卫铮站在那里,浑身是血,握着刀,像尊从血里捞出来的雕像。
十三岁的她,今,第一次杀了人。
也明白了这世道的血,不是红的,是黑的。粘稠的。洗不掉的。而她要活下去,就得学会,在这片黑血里,站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