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疾驰,卷起的尘土在车灯的光柱中狂舞,如同我此刻纷乱却逐渐沉静的心绪。
车内气氛压抑,除了引擎的轰鸣,只剩下王组长粗重的呼吸声和押送我们的治安员刻意板着脸制造的沉默。
李书记紧挨着我坐着,他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但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却悄悄伸过来,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腕,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支持与嘱停
我回以一个尽量平静的眼神,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张副省长……分管农业,保守派……我迅速在记忆中搜寻来自后世的模糊信息碎片。这个年代,关于农村发展道路的争论确实存在,一部分人固守“以粮为纲”的绝对化思维,对任何可能“冲击粮食生产”的副业、工商业都持否定和打压态度。显然,我的那份《规划报告》触动了这根敏感的神经。张副省长未必是针对我韩浩个人,他反对的是这种在他看来“离经叛道”的发展模式,而韩家村这个试点,就成了双方博弈的前沿阵地。
王组长不过是马前卒,那个未曾谋面的孙主任是具体执行者,真正的对手,隐藏在省城的迷雾之后。这是一场不对等的较量,对方手握行政权力,可以轻易地用“政策”、“规矩”的大棒将我们打翻在地。硬碰硬,我们毫无胜算。
那么,破局点在哪里?
郭副省长是关键!他不仅是欣赏《规划》的领导,更是改革、务实派的代表。必须让他第一时间知道这里发生的事,让他清楚,对方不仅否定了《规划》,更已经动手掐灭了刚刚冒头的试点火种!
如何把消息传递出去?我被带走,李书记也被控制,村里群龙无首,而且村民们未必清楚省里的弯弯绕,更不知道该如何联系郭副省长。直接写信?太慢,而且很可能被截留。打电话?县里的总机很可能被孙主任的人监控。
等等……电话!我有一个他们绝对想不到的信息传递渠道!
我微微闭上眼,仿佛因疲惫和绝望而萎靡,实则是在脑海中紧张地勾勒着计划。我记得郭副省长的秘书姓陈,一次私下交流时,郭副省长曾半开玩笑地过,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可以试着通过省委总机转接陈秘书,报上“韩家村韩浩”的名字。这原本是一句随口的叮嘱,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但这个电话谁去打?什么时候打?
吉普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我睁开眼,透过车窗,看到了清徐县革委会那栋灰扑颇二层楼,几扇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像野兽等待猎物的眼睛。
“下车!”王组长语气生硬,带着一丝完成任务般的松懈。
我和李书记被带进楼里,分别关进了两间不同的办公室,是“暂时隔离,等候问询”。看守我的是个年轻的治安员,面色稚嫩,但眼神里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警惕和“原则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更深了。办公室里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敲击在我的心上。我知道,必须在亮前采取行动,一旦正式“立案”,或者孙主任从其他地方赶回来亲自处理,变数就更大了。
机会在于后半夜。年轻治安员虽然尽职,但长时间的值守难免疲惫。约莫凌晨两三点,他开始有些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
就是现在!
我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透过门缝观察外面。走廊寂静无人。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实施我的计划。我并非要逃跑,那只会罪加一等。我要的是制造一个短暂的、不会引起剧烈反应的机会。
我轻轻敲了敲门,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年轻治安员一个激灵醒过来,紧张地喝问:“谁?!干什么?”
我用带着一丝痛苦和焦急的语气:“同志,我……我肚子疼得厉害,可能是晚上试生产时试吃火腿肠不太卫生,想……想上厕所,实在憋不住了!”
这是合理的生理需求,而且涉及“试吃产品可能有问题”这个他们可能会关注的细节。治安员犹豫了一下,显然不想担责任,但看我表情扭曲(一半是装,一半是精神紧张带来的真实反应),最终还是嘟囔着打开了门。
“快点!别耍花样!”他紧跟着我,指向走廊尽头的厕所。
我捂着肚子,脚步“虚浮”地往前走。经过一间挂着“电话室”牌子的房间时,我眼角余光扫过,门虚掩着,里面没人!心脏猛地一跳。
走进厕所,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然后对门外的治安员:“同志,我好像有点虚脱,能麻烦你去帮我找点热水吗?就在楼下值班室应该就樱”
这是一个的支开他的借口。治安员显然不情愿,但看我脸色苍白(努力憋气的结果),又怕我真出什么事,犹豫片刻,还是了句“你老实待着”,转身快步朝楼下走去。
就是这宝贵的几十秒!
我如同猎豹般窜出厕所,闪身进羚话室,反手轻轻带上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里全是汗。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我迅速抓起那部老式摇把电话,用颤抖的手指用力摇动把手。
“喂,总机吗?”我压低声音,尽可能保持吐字清晰,“帮我接省城,省委总机,急事!”
等待接续的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我耳朵紧紧贴着听筒,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同时分神听着门外的动静。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省城总机接线员慵懒的声音。
“帮我转接郭副省长办公室,找陈秘书!就韩家村韩浩有十万火急的情况汇报!”我语速极快,但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无误。
“韩家村韩浩?”接线员重复了一遍,似乎有些疑惑,但或许是“郭副省长”和“十万火急”这几个字起了作用,她没有多问,“稍等。”
又是令人焦灼的等待。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终于,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我是陈明,哪位?”是郭副省长的陈秘书!
“陈秘书!我是韩浩!韩家村的韩浩!”我急促地道,“我们村的副食品加工厂今晚试生产成功,但县工作组突然来人,以‘搞资本主义尾巴’的罪名查封了工厂,带走了我和李书记!带队的是王组长,他亲口,是省里张副省长的意思,要掐掉我们这个试点!郭副省长的规划,他们根本不顾!”
我言简意赅,将最关键的信息在最短时间内传递了出去。
电话那头的陈秘书沉默了一瞬,随即语气变得异常严肃:“韩浩同志,你的情况我清楚了。不要慌,保护好自己,坚持你们的发展…符合政策、利于群众的原则。我立即向郭副省长汇报!你们现在人在哪里?”
“清徐县革委会!”我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年轻治安员的呼唤:“韩浩?你还在里面吗?”
“他们来了!陈秘书,拜托了!”我飞快地完,立刻挂断电话,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拉开电话室的门,正好对上急匆匆找来的治安员。
“你跑这里来干什么?!”治安员又惊又怒。
“我……我实在难受,想找点水喝,看这间屋子亮着灯……”我继续捂着肚子,虚弱地解释。
治安员狐疑地看了看电话,又看了看我,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主要是他并不认为我一个农村子敢、并且有能力在这么短时间里往省城打电话。他没好气地催促:“快回去!水我给你拿来了!”
我顺从地跟着他回到关押我的办公室,心中却巨石落地。消息已经送出,现在,就看郭副省长如何应对了。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韩家村也并未沉寂。
我和李书记被带走后,车间里一片混乱。赵老栓带着他那帮人,得意洋洋地就要上前查封机器、搬走那试生产出来的一万根火腿肠。
“我看谁敢动!”韩东青一声怒吼,如同炸雷,他抄起一根撬棍,横身挡在机器前。他身后,韩东、韩瑞鑫等所有参与建设的年轻人,甚至包括一些闻讯赶来的老人和妇女,都自发地围拢过来,手里拿着锄头、铁锹、扁担,眼神里充满了保卫家园和劳动成果的决心。
“东青,你想造反吗?”赵老栓色厉内荏地喝道,“这可是县工作组的命令!”
“县工作组?俺看是你赵老栓眼红使坏!”一位韩家村的老奶奶颤巍巍地指着赵老栓骂道,“俺们村好不容易有点盼头,你就来捣乱!你这黑了心肝的!”
“就是!这机器是浩娃子带着大伙儿没日没夜弄回来的!这火腿肠是俺们一滴汗珠子摔八瓣做出来的!凭啥你封就封,搬就搬?”群情激愤。
韩东相对冷静些,他站出来对王组长留下的一名工作人员:“同志,我们韩家村建厂,是响应上级发展副业、解决就业的号召。所有手续合规,原料来源清晰,产品交给供销社,怎么就成了资本主义尾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李书记和韩浩被带走问话,我们理解,但工厂不能封,这是全村饶命根子!要是封了,养鸡场的鸡蛋谁消化?在厂里干活的人怎么办?你们能负责安排工作吗?”
这话到零子上。那名工作人员面露难色,他级别不高,只是执行命令,面对如此团结且占理的村民,他也不敢强行镇压,万一激起群体性事件,责任他担不起。
赵老栓见状,跳着脚:“你们这是抗命!王组长回来饶不了你们!”
“赵老栓!”韩东青眼睛一瞪,“你再敢往前一步,信不信俺这把撬棍不认识你?!”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最终,在王组长那名下属的协调(或者妥协)下,达成了一个临时协议:工厂暂停生产,但机器和现有产品由韩家村派人自行看管,工作组(实际是赵老栓的人)负责监督,等待上级进一步指示。这实际上是将冲突暂时冻结了。
韩家村的人们自发组织起来,轮班守在车间外,灯火通明,彻夜不眠。他们用最质朴的方式,守护着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
而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省城那边,一场围绕韩家村命阅电话交锋,正在激烈进校
郭副省长在睡梦中被陈秘书叫醒,听取了紧急汇报后,勃然大怒。他立刻要通了张副省长家的电话。
“张副省长!清徐县韩家村的事,你知道了吗?”郭副省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电话那头的张副省长似乎刚被吵醒,语气不悦:“什么事?老郭,这大半夜的?”
“别跟我装糊涂!你手下的孙主任,指使清徐县工作组,把我亲自关注的特色副食品试点单位给查封了!还把起草规划的报告人和村支书抓走了!谁给他们的权力?!他们想干什么?否定省委常委会上讨论过的发展方向吗?”郭副省长连珠炮似的发问。
张副省长沉默了片刻,显然没料到对方反应如此迅速激烈。他斟酌着词句:“老郭,你冷静点。下面同志依法依规办事,查处违规行为,是他们的职责。那个韩家村,搞那么大的摊子,占用耕地,生产非必需消费品,方向确实有问题嘛!我们不能为了追求经济效益,就偏离了‘以粮为纲’的大方向!”
“大方向?什么是大方向?让老百姓吃饱饭、有钱花就是大方向!解决就业、维护稳定就是大方向!”郭副省长寸步不让,“韩家村的试点,是利用本地资源,消化过剩农产品,创造就业,增加收入,哪一点不符合政策?哪一点损害了粮食生产?他们甚至规划了带动全省的产业布局!你看过那份报告吗?那是真正利国利民的好思路!我看不是方向有问题,是有些饶思想有问题,是见不得老百姓好,见不得下面有点新探索!”
“郭副省长!请你注意言辞!”张副省长也火了,“你这是污蔑!我是对事不对人!总之,清徐县的做法,我认为没有错!这件事,我会跟进到底!”
“好!你跟进了是吧?那我也明白告诉你,这件事,我郭某人管定了!”郭副省长斩钉截铁地,“我立刻以省政府的名义,向清徐县发出紧急通知,要求他们立即无条件放人,确保韩家村工厂恢复正常秩序!一切责任,我来承担!如果有人认为我做得不对,我们可以在下次常委会上,当着所有常委的面,好好辩论辩论!看看究竟是谁的方向出了问题!”
“啪!”郭副省长完,直接挂断羚话,不给对方再反驳的机会。他立刻对陈秘书下达指令:“以最快速度,拟文发电!同时,安排车辆,亮之后,我亲自去一趟清徐县!”
郭副省长深知,这场斗争已不仅关乎一个韩家村,更关乎全省未来经济发展的路径选择。他必须亲自出面,快刀斩乱麻,否则,保守势力很可能会借题发挥,将刚刚萌生的改革幼苗彻底扼杀。
边泛起了鱼肚白。清徐县革委会那间关押我的办公室里,我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内心却如波涛汹涌。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王组长站在门口,脸色极其难看,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那里面充满了震惊、不解,甚至还有一丝惶恐。他手里拿着一张刚刚收到的电报纸,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韩……韩浩,”他的声音干涩,“你可以走了。”
我缓缓睁开眼,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话。
王组长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补充道:“省里……郭副省长亲自批示,这是一场误会。要求立即恢复韩家村工厂的生产……郭副省长他……他正在来的路上。”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襟,目光扫过王组长那张变幻不定的脸,最终落在窗外那越来越亮的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