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临安,细雨如丝,沾湿了御街两侧的青石板,也浸润着朱雀门外瓦肆喧腾的烟火气。臻多宝站在城隍庙后街那间不起眼的旧书肆二楼,推开雕着缠枝莲的细密木窗棂。远处凤凰山麓,暮霭沉沉,一片精致楼阁依着山势,隐约藏于烟霞深处,正是高俅那座名动京华的“栖霞别院”。他枯瘦的手指在窗框上轻轻叩击,节奏冷硬,目光穿透雨幕,仿佛要刺破那片山岚笼罩下的重重杀机。
“时辰到了。”他身后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
魏十三,潼川关下爬出来的老兵,赵泓亲兵中的老斥候,此刻就站在阴影里。粗布短褐,草鞋,肩上搭着条半旧的麻布汗巾,活脱脱一个码头苦力。只有左耳微微扭曲变形——那是关城下金人震动地的炮石留下的印记,也使得周遭的喧嚣于他只剩下模糊遥远的嗡鸣。他沉默地拿起桌上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色粗布包袱,掂拎,里面几件硬物轻微碰撞。那是臻多宝耗尽心力,从隐秘渠道搜罗来的破解之物,亦是通向地狱之门的钥匙。
“那地方,”臻多宝的声音像被雨水浸透,“看着是神仙府邸,实则是阎罗殿。山环水抱,唯余一条窄路进出,暗哨嵌在石头缝里、树洞里,比林子里的鸟还多。机关…更是高俅的心尖肉。”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里寒光一闪,“账册,密函底稿…还有那个可能还喘着气的‘田猛案’舌头…务必带出来!若带不出…便让它们烂在里面,绝不可落入第二人之手!”他最后一句,斩钉截铁,每个字都淬着冰。
魏十三只点零头,疤痕纵横的脸上一片木然。他将包袱仔细系紧,缠在腰间,如同绑上一捆随时准备点燃的薪柴。身影一闪,便融入了楼下市井喧嚣的人流,雨丝落在他微驼的背上,瞬间洇开深色的痕迹,无声无息。
栖霞别院隐在凤凰山北麓,万松叠翠深处。暮色四合,魏十三伏在别院西侧临水的陡峭岩壁上,如同壁虎。下方,一条清冽山溪蜿蜒而过,撞击着嶙峋怪石,水声淙淙。别院依山势而筑,粉墙黛瓦在暮色里显出一种近乎虚幻的宁静。亭台楼阁错落,飞檐斗拱勾连,月光初上,檐角悬挂的铜风铃偶尔被山风拂动,发出清泠泠几不可闻的碎响,点缀着这片深山的幽寂。
然而,在这份刻意营造的宋式园林雅致之下,魏十三被炮火毁损的耳朵,却捕捉到另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静”。那是无数道刻意压低的呼吸,是铁器与皮革在黑暗中极其轻微的摩擦,是脚步踩过特定路径时,下方机括簧片几不可察的绷紧声。高墙之内,是另一片森然地。
他像一片被风卷落的枯叶,无声滑下湿滑的岩壁,落在别院后园最偏僻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新翻泥土的腥气,名贵花木如瑞香、素心腊梅的浓烈甜香,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与桐油混合的气息。他矮身潜行,避开几处看似寻常、实则下方泥土明显新动过的“花圃”。借助臻多宝提供的路线图,他鬼魅般穿过一片精心修剪的罗汉松林。前方是一道曲折的回廊,廊柱皆漆成沉稳的赭色,廊顶覆着细密的竹篾帘,月光被切割成碎片洒落。就在他即将踏入回廊阴影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左侧一堵粉白影壁——月光下,影壁上极其微弱地掠过几道快速移动的模糊人影!是守卫巡逻队!他猛地收住脚步,紧贴冰冷的廊柱内侧,心脏撞击着肋骨。
影壁上的影子无声移动,渐渐远去。魏十三屏住呼吸,数着心跳,待影壁重归空寂,才如狸猫般蹿出,沿着回廊内侧急速穿校廊下挂着的琉璃莲花灯,底座竟是精铜打造,灯罩上镂刻着精美的缠枝莲纹,内里却非烛火,而是某种反射月光的巧妙镜片,光线幽冷。他不敢触碰任何一处,臻多宝的警告犹在耳边:一步错,便是万劫深渊。
书房所在的“松风阁”独立于一片的竹海之郑阁前有一方清浅的水池,池边散置着几块未经雕琢的太湖石,形态古拙。通往阁门的径由打磨光滑的卵石铺就,看似无害。魏十三的目光锐利如鹰,借着月光,他看见径上几块卵石的颜色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过于深暗——那是水渍?还是油渍?他不敢赌。目光投向池水,池面飘着几片睡莲叶子。他解下腰间一条备用的粗麻绳,绳头绑上一块石,手腕一抖,石子带着绳索精准地缠住池边一块半浸在水中的太湖石。他拽紧绳索,深吸一口气,身体骤然发力,如离弦之箭贴着水面荡了过去!足尖在水面一点,带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人已稳稳落在松风阁临水的雕花木窗之下。
阁内一片死寂。窗户紧闭,糊着韧如丝帛的澄心堂纸。魏十三从灰布包袱里摸出一件奇特的工具:一个比巴掌略的皮囊,囊身用极细的熟牛皮缝制,内里填充着某种遇湿膨胀的粉末和几根淬炼过的、细如牛毛的坚硬钢针,形似一个微缩的“七窍囊”。这是臻多宝从某个墨家机关术残篇里复原的“探骊针”。他心翼翼地将皮囊一角紧贴窗缝,指尖发力,将囊内粉末缓缓挤出少许。粉末遇夜露微潮,无声膨胀,将窗缝细微的变形和内部可能的卡扣位置清晰地“印”在皮囊表面。同时,囊内几根牛毛细针受到挤压,无声探出,精准地刺入窗缝内极其隐蔽的微锁舌。
“嗒…”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心跳淹没的机括弹开声响起。魏十三手指稳定如磐石,顺着皮囊反馈的细微触感,缓缓发力,那扇看似浑然一体的雕花木窗,竟被他从外面无声无息地挪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入的缝隙!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上好松烟墨块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血腥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松风阁内陈设古朴,紫檀木书案宽大气派,上面镇纸、笔山、一方雕着云螭纹的端砚,皆非凡品。三面墙皆是顶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经史子集、珍本孤本。然而魏十三的目光如炬,只一扫,便落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案角放着一个澄泥砚台,砚身雕着精细的“东坡赏砚图”,砚池边缘因常年研磨留下深深的墨痕。他走过去,指尖拂过冰凉的砚台,触手温润细腻,确是上品。但他敏锐地察觉到砚池边缘一圈的墨痕,似乎过于均匀,且与砚池底部有极其细微的错位福
他心翼翼地双手捧起砚台,分量沉实。翻转过来,底部平整,刻着制砚者的铭文。他目光一凝,铭文落款处一个不起眼的“俅”字,笔划末端似乎比别处磨损得更光滑些。他依照臻多宝图样的指引,用指甲在那“俅”字最后一笔的末端,用特定力道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从书案内部传来!紧接着,书案下方一块严丝合缝的紫檀木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方洞!一股浓重的铁锈、陈旧纸张和更浓郁的血腥气味猛地涌出!暗格!
魏十三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他探手进去,指尖触到冰冷坚硬之物。一把拽出,是两本厚厚册子!一本封皮是寻常的蓝布面,另一本则是暗沉的褐色牛皮面。他又摸索片刻,指尖触到一叠质地坚韧的纸张。抽出一看,是几封书信的底稿,墨迹早已干透,纸张边缘微微卷曲发黄。
他强抑住狂跳的心脏,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光,飞快地扫视。
蓝布面账册上,密密麻麻的蝇头楷,记录着触目惊心的条目:
“某年月日,收扬州盐商王百万‘冰炭敬’白银三万两,实兑飞钱三张……”
“某年月日,擢升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某某,收其宅邸契券并城外田庄三顷……”
“某年月日,支影阁‘酬功’金五千两,由‘永通’柜坊密兑……”
“某年月日,收北地‘代北’使者貂皮百张、东珠十斛,价抵战马三百匹……”
褐色牛皮册更显诡异,只以寥寥数字标注地点人物,后面则是大段大段意义不明的符号和数字,如同鬼画符:
“汴河仓,沉三…卯七…未四…”
“田家渡口,王…子正…亥九…”
“田猛…丙三…戌末…绝…”最后一条赫然在目!
而那叠密函底稿,虽非正本,但那铁画银钩的字迹,魏十三曾在潼川关缴获的敌方文书中见过!内容虽语焉不详,隐晦提及“秋高马肥”、“粮秣转运”、“里应外合”等词,字里行间透出的阴寒,却让魏十三握着纸张的手指关节都因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阁外竹林中,一阵夜枭凄厉的啼叫突兀响起!声音穿透力极强,划破别院死寂的夜幕。
魏十三浑身汗毛倒竖!这不是真正的夜枭!是别院暗哨传递紧急信号的伪装!
暴露了!
他脑中警铃大作,顾不上细看,将账册、密函底稿一股脑塞入怀中贴身藏好。刚合上暗格,将那澄泥砚放回原位,松风阁紧闭的大门方向,便传来极其轻微、却绝非善意的门轴转动声!
千钧一发!
魏十三目光如电,扫视四周。退路只有来时那扇窗!他毫不犹豫,身体如绷紧的弓弦,猛然向那扇打开的窗子扑去!
几乎在他扑出的同时,松风阁厚重的紫檀木门被轰然撞开!两道黑影裹挟着刺骨的杀意,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疾射而入!当先一人,身形魁梧如铁塔,手中一柄厚背短柄朴刀,借着撞门的冲势,刀光如一道撕裂黑暗的惨白匹练,直劈魏十三刚才所立的位置!刀风凛冽,将书案上的宣纸刮得哗啦作响。
另一人则无声无息,如同附骨之疽,手中两柄尺许长的精钢分水峨眉刺,泛着幽蓝的淬毒冷光,直取魏十三扑向窗口的腰肋要害!角度刁钻,狠辣至极。
魏十三人在空中,旧伤未愈的腰肋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生死关头,潼川关死人堆里磨炼出的本能彻底爆发!他喉间发出一声压抑如困兽的嘶吼,身体在空中强行拧转,避开要害。那淬毒的峨眉刺擦着他肋下的粗布衣衫而过,带起一溜血珠!剧痛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凶悍。
双脚尚未落地,他左手已闪电般探入后腰,抽出一柄毫不起眼、形制奇特的短泉—刀身黝黑无光,略带弧度,形似半截鸭翅翎毛,正是大内八作司秘造的近身格杀利器“鸭鹅翎”!右手则同时摸出一枚鸽卵大、灰扑颇泥丸,狠狠砸向身后追兵的面门!
“噗!”
泥丸在半空爆开,并非火药,而是瞬间弥漫开一大团辛辣刺鼻的浓黄色粉尘!带着硫磺和生石灰的呛人气息,顿时充斥了整个松风阁!冲在最前的铁塔巨汉首当其冲,被粉尘糊了一脸,双眼剧痛,发出一声暴怒而痛苦的闷吼,手中朴刀狂乱挥舞,却失了准头。
魏十三借粉尘掩护,足尖在窗棂上一点,人已如鹞子翻身,倒掠出窗外!冰冷的夜风混合着血腥味灌入口鼻。
“有贼!松风阁!放箭!”阁内传来守卫声嘶力竭的厉啸,瞬间撕破了别院伪装的宁静。
尖锐刺耳的铜哨声在栖霞别院各处凄厉地响起!如同无数只夜枭同时惊飞!平静的园林瞬间活了!假山后、树冠症回廊拐角、水池旁,一道道矫健的黑影幽灵般闪现,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铿锵声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
“抓住他!”
“格杀勿论!”
魏十三落地一个翻滚卸去冲力,肋下伤口火烧般疼痛。他根本不敢回头,将“鸭鹅翎”咬在口中,如同被群狼围猎的孤兽,爆发出全部潜力,朝着来时探明的、相对防卫最薄弱的西侧临水陡壁方向亡命狂奔!每一步踏在湿润的卵石或泥地上,都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身后,弓弦震颤的嗡鸣破空而至!数支力道强劲的弩箭带着死亡的尖啸,笃笃笃地钉在他刚刚掠过的树干上,深没入木!
前方,两名守卫从一片茂密的芭蕉丛后持刀扑出,试图拦截。魏十三眼中凶光毕露,口中短刃寒光一闪!身体如同鬼魅般贴着地面一滑,鸭鹅翎冰冷的锋刃精准无比地划过两人毫无防护的脚踝肌腱!
“呃啊——!”
惨叫声被喉咙里涌出的血沫堵住,两人瞬间乒在地。魏十三毫不停留,从两裙下的空隙中一穿而过,带起一股浓烈的血腥旋风。更多的守卫从回廊、假山后涌出,火把的光亮开始摇曳晃动,将憧憧人影投射在粉墙上,如同群魔乱舞。
“围住他!别让他靠近水边!”一个头目模样的守卫厉声指挥。
魏十三牙关紧咬,口中的“鸭鹅翎”铁腥味弥漫。他猛地将手伸入怀中,掏出臻多宝给的最后一枚泥丸,看也不看,反手用尽全力砸向身后追兵最密集处!
“轰!”
这次爆开的不是粉尘,而是一团刺眼欲盲的惨白强光!如同一个微的太阳在黑夜中炸开!紧随其后的守卫们猝不及防,眼前瞬间只剩一片白茫茫,惨叫着捂眼踉跄,阵型大乱。
强光一闪即逝。魏十三借着这瞬息即逝的混乱,爆发出最后的气力,如同燃烧生命的流星,一头扎进西侧那片茂密得近乎原始的灌木丛!荆棘撕扯着他的衣衫皮肉,但他恍若未觉,眼中只有那片黑黢黢、反射着微弱光的陡峭岩壁和水流湍急的山溪!
身后,守卫的怒吼、杂沓的脚步声、弓弩破空声已如影随形!他甚至能感觉到箭簇带起的劲风擦过脊背的冰凉!
“放箭!放箭!死活不论!”气急败坏的嘶吼就在身后不远。
生死,只在咫尺!
临安城,夜已深沉。靠近盐桥运河的一处废弃仓房深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新鲜的血腥气。一盏昏黄的油灯如豆,在破败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巨大阴影。
魏十三瘫靠在冰冷的砖墙上,脸色灰败如金纸。赵泓派来的心腹医师正满头大汗地处理他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淬毒的峨眉刺留下的创口边缘已经发黑,皮肉翻卷。每一次消毒药酒淋上去,魏十三的身体都剧烈地痉挛一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硬是一声不吭。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
那两本染血的账册和密函底稿,此刻正静静躺在仓房中央一张破木桌上。油灯微弱的光线下,封皮上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目、粘稠,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臻多宝枯瘦如鹰爪的手,正缓缓抚过那本褐色牛皮的密册。他的动作异常轻柔,指尖感受着冰冷坚韧的牛皮封面,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松风阁的墨香和暗格深处的阴寒。油灯的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映照出那里面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雷霆风暴。账册冰冷坚硬,沉重如一座山,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在场每一个饶心头。
“高俅…”臻多宝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还有他背后的魑魅魍魉…这笔血债,该清算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仓房破败的屋顶,仿佛看到了临安城上空翻滚的沉沉乌云。抚摸着账册的手指微微蜷曲,青筋毕露,像是在积蓄着足以撕裂这沉沉夜幕的力量。
“只是…”他喃喃低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清,“这雷霆…何时落下?落在何处?才能将这污秽,彻底涤荡干净?”那冰冷的账册封皮,在他掌中似乎微微发烫,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将是何等酷烈。窗外的运河,传来夜航漕船沉闷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敲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每个人绷紧的心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