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杭州,空气沉甸甸压着水汽,凝滞在肺腑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滞涩的钝痛。臻多宝蜷在青布轿的角落里,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外间的市声,却挡不住那份无处不在的湿闷。这湿气无孔不入,仿佛能钻进骨缝,缠绕着四肢百骸,每一次深咳都像要把肺叶生生撕裂,震得她单薄的脊背撞在轿厢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她裹紧了身上的银鼠裘,指尖冰凉,唇上那点血色,淡得如同被水洗褪的桃花。
“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喉间泛起熟悉的腥甜铁锈味。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尽力气将那翻涌的血气压回去,身体绷紧如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每一寸筋骨都在无声地尖剑
轿帘一角被心掀起,探进赵泓那张写满忧急的脸。他目光飞快地扫过她苍白的脸和紧攥着裘衣边缘、指节发白的手。“多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再忍忍,就快到了,院子里备了热水汤药。”他喉结滚动,似乎想再什么,最终只将帘子轻轻放下,隔绝了她此刻的狼狈。臻多宝闭着眼,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粘住几缕散乱的发丝,只觉轿外杭州城鼎沸的人声和轿内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勒得她透不过气来。
轿最终停在西湖边一处极幽静的院落前。院门古朴,青苔沿着石阶缝隙蔓延,门楣上只悬着一块未题字的木匾,显出几分避世的清冷。轿帘被彻底打起,带着湖水特有清润气息的风立刻涌了进来,像一只微凉的手,猝不及防地拂过臻多宝滚烫的额角和干裂的唇。她下意识地、几乎是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
这口气,竟吸得比预想中深了些,也顺畅了些。那深扎在肺腑间的无形钢针,似乎被这清冽温润的水汽悄然包裹,虽未拔除,那剜心刺骨的锐痛却奇异地缓了一瞬。她微微睁大了眼,望向院门后隐约可见的一角湖光。
赵泓已伸出手臂,心翼翼地将她搀扶出来。她的身子轻得吓人,倚靠在他臂弯里,如同靠着一截脆弱的苇草。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眼前豁然开朗。庭院不大,却处处透着精心的雅致。几竿修竹倚着粉墙,筛下细碎摇曳的光斑。几株晚开的垂丝海棠,粉白的花朵在暮春湿润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娇嫩,花瓣边缘微微卷曲,带着水色。最摄人心魄的,是院落尽头那道虚掩的月洞门。门隙间,一片浩渺的烟波毫无保留地撞入眼帘——西湖,就在几步之外。
“如何?”赵泓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探寻。
臻多宝的目光黏在那片波光上,片刻才低低回应,声音因久咳而沙哑:“水…好多水…”她顿了顿,又极轻地补充了一句,“气…好像顺了一点点。”这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出几分难以置信的虚弱。赵泓臂弯的力道却明显一紧,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也随之松动了一丝。
次日尚未明透,赵泓便已立在臻多宝的房门外。屋内烛火昏黄,窗纸上映着她单薄的身影,正由侍女伺候着裹上一件又一件厚实的衣物,锦袄外面还要加一层密实的灰鼠皮裘,最后用一领厚绒滚边的墨绿斗篷将她严严实实罩住,连风帽都拉了起来,只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她像个被重重茧壳包裹的蛹,纤弱得仿佛一阵稍大的湖风就能将她吹折。
“都好了?”赵泓推门进去,声音放得极轻。
臻多宝点点头,被厚厚衣物包裹的身体显得更加伶仃。她试着想自己站起来,腿脚却一阵虚软,身子晃了晃。赵泓一步抢上前,稳稳托住她的肘弯,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她带出了房门。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赵泓眉头紧锁,手臂收得更稳了些。
院门早已敞开,一辆青幔车静静候着。赵泓扶她坐稳,自己也上了车。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臻多宝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努力平复着因走动和寒气引动的喘息。车帘缝隙里,西湖的轮廓在黎明前最深的青黛色里渐渐清晰。
车停在苏堤附近一处僻静的埠头。光熹微,湖面笼罩着一层巨大的、流动的青色纱幔。水汽氤氲,将远处的保俶塔、雷峰塔,乃至更绵延的南屏山、北高峰,都晕染成深浅不一的、水墨画般的淡影,山脊的线条柔润模糊,几乎要融化在这无边的水汽里。近岸的垂柳,万千丝绦浸在朦胧水烟之中,随风轻摆,如同无数支饱蘸镰墨的羊毫,在地这张无垠的宣纸上,无声地晕染着春末夏初的迷离轮廓。空气清冽得如同初融的雪水,吸进去,肺腑里那团日夜燃烧的燥火,似乎被这无处不在的凉意悄然压下去一分。
埠头边,一叶的乌篷船静静泊着。船身老旧,桐油涂抹的乌篷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一个精瘦的老船夫蹲在船头,见他们来了,只无声地点点头,露出被湖风和岁月刻满皱纹的笑脸。
赵泓先将臻多宝心地扶抱上船。船身随着她的重量微微晃动,她脚下虚浮,不由得抓紧了赵泓的衣袖,指尖冰凉。赵泓迅速在她惯常坐的位置铺好厚厚软垫,又抖开一张极大的、带着阳光晒过暖香的羊毛绒毯,将她从肩膀到脚踝严严实实地裹住,像裹住一件易碎的珍宝。最后,才将一个塞了滚烫汤婆子的暖炉,稳稳地塞进她怀里。
“坐稳了?”赵泓低声问,自己也在她侧后方坐下。
臻多宝抱着暖炉,隔着厚厚的毯子,仍能感受到那熨帖的暖意一丝丝透进来。她点点头,目光却早已被船外的景象攫住。
老船夫不声不响地解开缆绳,长篙在埠头石岸上轻轻一点。船身无声地滑离岸边,平滑如镜的湖面被船头悄然破开,漾起两道清浅的涟漪,如同两道舒展的银线,无声地向两侧漫延开去,随即又被后面更平滑的水波温柔地抚平、覆盖。世界骤然被这无垠的水波和弥漫的烟岚所充满、所隔绝。岸上的一切,车马、楼宇、人声,都迅速模糊、淡去,最终隐没在青白的晨雾深处,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剩下一船,一水,一地。
船行极缓。老船夫立在船尾,动作是几十年湖上生涯磨砺出的沉稳圆融。长篙入水,提起,再入水,带着一种古老而悠然的韵律。篙尖点破水面,只发出极其轻微、短促的“笃”的一声轻响。随即,清亮的水珠顺着光滑的竹篙淌落下来,砸在如绸缎般平滑的湖面上,发出细碎连绵的“嗒…嗒…嗒…”声。这声音,清泠,微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直滴入臻多宝被病痛和尘世喧嚣塞满、早已疲惫不堪的心底深处。
她微微侧过头,将耳朵更贴近船篷外那无边的水境。除了篙声滴水,周遭一片沉静。一种巨大的、近乎真空的宁静包裹着她。这宁静并非死寂,而是充盈着水的呼吸。她能听到船身划过水面时,那极其细微、如同丝绸被温柔撕裂的“沙沙”声。能听到远处,不知哪一处水湾里,或许是一只野鸭,或许是别的什么水禽,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带起一串“哗啦啦”的水响,旋即又归入沉寂,只余下翅膀搅动空气的余韵在耳边嗡瓮鸣。更远更远的地方,湖山深处,一声悠长、沉浑的钟鸣穿透层层水雾,缓缓传来——“嗡……”。
那钟声不像是敲在铜钟上,倒像是直接敲在湖面这面巨大的鼓上,余波在水之间悠悠荡荡,震颤着空气,也震颤着她单薄的身体。一声,又一声,从容不迫,带着某种亘古的禅意,将人心头所有焦躁的褶皱,都一寸寸地熨帖开来。
臻多宝靠在软垫上,身体被厚毯和暖炉包裹着,只露出一张脸。她贪婪地、近乎痴迷地汲取着这湿润清凉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那清冽的气息都如同一股活泉,温柔地冲刷过她灼痛干涸的喉咙,浸润到肺腑深处。那日夜燃烧、仿佛要将她焚尽的燥火,竟在这水汽的抚慰下,奇异地、一点一点地偃旗息鼓下去。她甚至能感觉到,每一次深长些的呼吸后,那顽固地堵塞在胸臆间的滞涩,似乎松动了一点点,像干涸河床上被水流浸润后终于稍稍松动的硬泥。
阳光终于挣破了云层和水汽的束缚,将万道金辉泼洒下来。湖面上的雾霭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阳光的照耀下蒸腾、变幻,折射出七彩的虹霓光晕。细碎的金斑在微微起伏的碧波上跳跃、闪烁,如同无数碎金在巨大的翡翠盘子里滚动。光带着暖意,落在她冰冷的脸上、手上,透过厚厚的绒毯,渗入她僵冷的四肢百骸。一种久违的、带着慵懒的暖意,如同解冻的春溪,开始在她冰封的躯体里极其缓慢、极其细微地流淌。
赵泓一直沉默地坐在她侧后方,目光须臾不离地胶着在她身上。他看着她微微仰起脸,迎向阳光,眼睫在金色的光线下轻轻颤动,看着她被厚毯包裹的胸口,那因艰难喘息而一直急促剧烈的起伏,不知何时,竟变得稍微深长了些,也稍微平稳了些。他甚至注意到,她一直紧蹙着的眉心,那两道深刻的悬针纹路,在温暖的阳光和水汽的浸润下,似乎也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舒展了那么一丝丝。
老船夫似乎知晓船上这位娇客的特别,篙下得更缓,船行得更稳,几乎像一片静止的叶子,浮在这片被阳光蒸暖的琉璃水上。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更久,船无声地滑近孤山脚下一个的、布满青苔的石矶。几级湿滑的石阶从水面延伸上去,隐入茂密的树丛。
“先生,娘子,前面梅林边有个亭子,清静,景致也好。”老船夫停了篙,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湖上人特有的温厚。
赵泓看向臻多宝,带着征询。她正望着那石阶上湿漉漉、在阳光下泛着幽光的青苔,眼中竟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孩童般的好奇光芒。这光芒微弱,却让赵泓心头猛地一跳。他心地问:“上去歇歇脚?若觉得累,我们立刻就走。”
臻多宝的目光在那青苔石阶上流连片刻,又望了望树影深处隐约可见的亭角,竟轻轻点零头,声音依旧细弱,却没了那份拒人千里的疲惫:“…试试。”
赵泓先一步跃上石矶,站稳,回身向臻多宝伸出手。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才将自己冰凉的手放入他温暖宽厚的掌心。赵泓稳稳地握紧,另一只手心地护在她腰后,几乎是半托半抱地将她带离船舷,踏上那滑腻的石阶。她的身体依旧虚弱得惊人,脚落在那布满苔痕的石阶上时,明显地晃了晃,全靠赵泓臂膀的力量才稳住身形。她喘息微微急促起来,但眼中那点微弱的好奇并未熄灭。
石阶不长,只有十几级,对常人不过片刻功夫,于臻多宝却像一次的跋涉。赵泓几乎承担了她全部的重量,每一步都走得极缓极稳。终于踏上最后一级,穿过一片枝叶低垂的梅树林(此刻已过了花期,绿叶葱茏),一座的六角石亭出现在眼前。亭子古旧,石柱上攀着些藤蔓,亭内只有一张光洁的石桌和几个石鼓凳。
赵泓扶她在临湖一面的石凳上坐下。此处位置极佳,视野开阔,大半西湖尽收眼底。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亭中,暖意融融。臻多宝坐稳,喘息渐渐平复,便迫不及待地抬眼望去。
湖风比水面上更清爽些,带着山林和湖水的气息,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她解开斗篷的系带,厚毯也往下拉了拉,露出了纤细的脖颈和一片锁骨。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她身上,暖意穿透层层衣物,熨帖着冰冷的骨骼和肌理。她微微眯起眼,望着远处水相接处那一片迷蒙的淡青色烟霭,望着湖面上如织的游船此刻都成了渺的移动墨点,望着更远处黛色山峦温柔的起伏曲线。
赵泓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却始终凝在她脸上。阳光如此慷慨地落在她身上,那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梁,还迎那总是缺乏血色的唇。那唇瓣,此刻在暖阳的映照下,竟似乎…似乎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悸的、近乎透明的青白?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缥缈的血色,如同被清水化开的胭脂,极淡极淡地,从肌肤深处隐隐透了出来?
是他的错觉吗?是阳光太过明亮产生的幻视?还是这湖光山色、清风暖阳,当真有了某种神奇的魔力?赵泓的心猛地一缩,随即又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不敢眨眼,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她的唇,像一个在荒漠中跋涉太久、终于窥见一丝绿洲影子的旅人,唯恐那只是海市蜃楼。
臻多宝并未察觉他灼热的注视。她只是觉得累,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洋洋舒适感的疲惫涌上来,眼皮有些发沉。身体深处那无处不在的、针扎火燎般的锐痛,此刻竟像退潮的海水,暂时偃旗息鼓,留下一种久违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她靠在冰凉的石柱上,头微微侧着,眼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两弯的阴影。阳光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抹若有似无的淡粉,固执地停留在唇瓣上。
赵泓的心,被这抹微弱至极的粉色点燃了。他不敢出声惊扰她这片刻的宁静,只是贪婪地、近乎虔诚地凝视着,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这微的变化,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令他狂喜。或许只是光影的恩赐?或许只是他太过渴望而产生的幻梦?但那又如何?此刻,在这孤山之巅的暖阳下,这抹颜色就是他的神谕,是他绝望长夜里骤然亮起的一豆微光。
船在黄昏时分悄然泊回幽静的院落后门。暮色四合,边堆积起瑰丽的霞光,将湖水染成一片流淌的、变幻莫测的金红与深紫。水鸟的归影在霞光里穿梭,鸣叫声也显得慵懒。臻多宝裹着厚毯被赵泓抱下船,脚落在坚实的青石板上时,竟比清晨登船时多了一分微弱的支撑力。赵泓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细微的不同,扶着她手臂的力道下意识地松缓了些许。
回到房中,洗漱的热水早已备好。侍女替她卸下厚重的裘衣和斗篷,换上柔软干燥的寝衣。热水浸润过冰冷的四肢,驱散了湖上带回来的最后一丝潮气,也带走了大半疲惫。当那位须发皆白、被赵泓重金延请、长住在此处随时候诊的老大夫周先生,照例在掌灯时分来请脉时,臻多宝竟觉得精神比往日似乎好了那么一丝丝。
周大夫在床榻边的绣墩上坐下,指下搭着臻多宝纤细的手腕,三根手指如同枯藤,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他闭着眼,眉峰微聚,凝神细察。室内极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赵泓立在床尾,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目光死死锁在老大夫的脸上,试图从那布满岁月沟壑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讯息。
时间在沉滞的空气中缓缓爬校许久,周大夫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在臻多宝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紧张得几乎要窒息的赵泓。他沉吟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苍老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谨慎,语速放得极缓:
“夫人今日脉象…较之前几日…”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用词,“…稍显和缓。那股浮越躁急之气,略见沉潜之势。心绪…似乎也平和了些许?”他抬眼看向臻多宝,眼神带着询问。
臻多宝靠在软枕上,气息依旧微促,但眼中少了些平日的灰败,闻言轻轻点零头。她想起了孤山亭上那片刻的暖阳与宁静,湖上那令人忘却尘嚣的钟声与水波。
周大夫微微颔首,续道:“此乃大益。心为君主之官,心神若能宁定一分,五脏六腑所受之刑克,或可减轻一分。夫人切记,此身此病,三分在药石,七分在调摄,而调摄之要,首重心神安宁,忌大悲大喜,忌忧思劳碌。”他再次看向赵泓,目光里带着医者的郑重,“公子,夫人今日气色,似也略见舒缓之象。此非旦夕之功,然…确是一线生机之兆。需持之以恒,善加护持,莫要辜负了这地清气、湖山胜境所赐予的这份‘静’字。”
“静”字出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赵泓心湖里激起千层浪涌。他猛地看向臻多宝,见她虽依旧憔悴,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郁结死气,似乎真的被什么东西悄然拂去了一层,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澄净。那在孤山亭上所见、令他心魂震颤的微弱血色,并非全然是幻觉!
一股巨大的、带着酸楚的热流瞬间冲上赵泓的鼻梁,眼眶猛地灼热起来。他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的失态,对着周大夫深深一揖,声音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哽咽:“谢先生明示!晚生…定当谨记!定当护持周全!”那“生机之兆”四个字,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入他濒临绝望的心底,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疼痛。
夜色深沉,如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丝绒,沉沉覆盖下来。白日里喧嚣的湖山,此刻都沉入了无边的寂静。院落临湖的轩窗敞开着,放下了一层细密的青纱帘,既隔绝了可能惊扰的蚊虫,又让湖上湿润的气息和声音毫无阻碍地流淌进来。
臻多宝躺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轻软的丝被。白日里舟车劳顿,又经历燎岸憩的“壮举”,身体深处那被短暂麻痹的疲惫和不适,此刻如同退潮后重新露出的礁石,又隐隐浮现出来。胸骨下熟悉的闷滞感重新盘踞,喉咙也泛起微微的干痒。她闭着眼,努力调整着呼吸的节奏,试图对抗那蠢蠢欲动的咳意。
窗外,是西湖的夜。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在厚重的云层间偶尔露一下脸,很快又被吞没。湖水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无边无际。白日里那些喧闹的游船早已消失无踪,此刻主宰这浩渺水面的,只剩下水本身的声音。
那声音,起初只是极其微弱的背景。像是无数细的、清凉的玉珠,从极高的地方持续不断地、温柔地滴落下来,坠入一个无比深邃的玉盘——“嗒…嗒…嗒…” 声音空灵、恒定,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深处。渐渐地,这滴水之声仿佛被放大了,又仿佛融入了更多水的低语。是风掠过辽阔水面时,那极细微、极绵长的摩擦声,如同情人间的喁喁低诉。是远处,不知是水波轻吻着岸边的石矶,还是有鱼跃出水面又落下,发出短促而清亮的“哗啦”一声,随即又被更广大的寂静吞没。更深处,是湖水本身的呼吸,一种低沉的、浑厚的、仿佛来自大地母腹深处的嗡鸣,无声地涌动着,托举着一牵
这声音,不是寂静,而是比寂静更深沉、更辽远的存在。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却又温柔得不可思议。它不像白日的桨声、鸟鸣、钟响那样具有清晰的形状和方向,它只是水本身存在的呢喃,是地间最原始、最恒久的摇篮曲。
臻多宝紧绷的神经,在这无边无际的水之呢喃中,一丝丝、一缕缕地被浸润、被软化。那盘踞在胸口的硬块,仿佛也被这温柔而持续的水声包裹着,轻轻摇晃着。每一次深长的呼吸,吸入的不仅是带着水腥气的清凉空气,更仿佛将这抚慰灵魂的水声也一并吸入了肺腑,涤荡着那沉积已久的灼痛与尘埃。喉咙间的痒意渐渐平复,急促的喘息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深长而均匀。
她侧过头,隔着青纱帘,望向窗外那片无垠的、包容一切的墨色水光。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她仿佛能“看”到那水波在夜风下细微的起伏,“听”到水汽在湖面无声蒸腾又凝结。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如同温暖而深沉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漫涌上来,将她轻轻托起。
白日在孤山亭中沐浴过的阳光,似乎仍有余温,残留在她冰冷的肌肤深处,此刻被这清凉的水声温柔地中和着。周大夫那句“脉象稍稳”、“一线生机之兆”,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圈圈希望的涟漪,在她疲惫的心湖里轻轻回荡。身体深处那顽固的、时刻叫嚣着疼痛的存在,似乎第一次,在这水波浩渺的包容与安抚下,尝试着松开了它冰冷坚硬的爪牙,展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和解的柔软。
困意,一种久违的、纯粹的、不带着痛苦挣扎的困意,如同温热的潮水,温柔地淹没了她。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一片温暖而潮湿的黑暗。在彻底沉入梦乡的前一刻,一个朦胧的念头,如同水底升起的气泡,轻轻触碰了她的意识——
那缠绕周身的沉重枷锁,仿佛被这西子湖上无边的烟波,浸得软了,松了。这病骨沉疴的城池,终于被这温柔水声,凿开邻一道细微的缝隙。
窗外,西湖的水声依旧。低沉,浑厚,永不止息。像大地深沉的脉搏,也像时间本身永恒的流淌。在这无垠的摇篮曲里,臻多宝沉沉睡去。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脸,在昏黄的烛影摇曳下,竟也透出几分被月光漂洗过的、近乎脆弱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