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冬夜,寒意刺骨。新雪初霁,月光洒在覆盖着琉璃瓦的屋顶,将整座城市染成一片银白。皇城司衙署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偶尔迸出几点火星,映在相对而坐的两人眼郑
臻多宝搓了搓手,对着指尖哈出一团白气,目光却仍黏在摊开在膝头的卷轴上。那是一张极为精细的西夏星图,上面标注着许多在中原星图上从未见过的星宿。
“你看这里,”他忽然抬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这片星群被他们称为‘赤狼’,正好对应我们紫微垣的枢与摇光,但排列方式截然不同...”
坐在他对面的赵泓放下手中的茶盏,倾身过去。随着他的动作,肩胛处的伤口被牵动,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别动。”多宝立刻察觉,放下星图站起身,走到赵泓身后,“伤口又疼了?让我看看。”
赵泓本想拒绝,但多宝的手已经按上他的肩膀,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他只得放松下来,任由对方解开自己的衣带。
外袍滑落,露出精壮的上身和缠绕在肩背处的洁白绷带。一丝暗红从绷带下渗出,在烛光下格外刺目。
多宝的呼吸一滞,指尖轻轻抚过绷带边缘,声音低了下来:“都三了,怎么还在渗血?那老狐狸的刀上果然淬了毒...”
他的指尖冰凉,触在赵泓温热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无碍。”赵泓简短地回答,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若细听,却能察觉出一丝不同往日的温和。
“无碍?”多宝挑眉,转到赵泓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是谁答应过我,再不会独自涉险的?若不是我及时赶到,那一刀刺穿的可不只是肩膀!”
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怒气,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却亮得灼人,仿佛有火焰在深处燃烧。
赵泓沉默地看着他。烛光在多宝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勾勒出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动的睫毛。三前的那场恶战,当他看见多宝不顾一切冲向那个假扮成香道宗师的“影阁”余孽时,心中涌起的恐慌至今记忆犹新。
比刀锋刺入身体时更甚。
“我不会死。”赵泓最终只吐出这四个字,伸手想拉好衣襟,却被多宝按住手腕。
“让我看看,”多宝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恳求,“你知道我带了最好的金疮药。”
赵泓不再反对。他看着多宝心翼翼地解开绷带,露出那道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背心的狰狞伤口。刀口极深,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即使已经用过解毒药,依然没有完全愈合。
多宝倒吸一口凉气,指尖轻轻抚过伤口周围的皮肤,那里的肌肤因为毒素的影响依然微微发烫。
“疼吗?”他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赵泓摇头。
多宝不再话,只是专注地清理伤口,重新上药,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最精密的机关。他的指尖偶尔划过完好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凉的触福
赵泓闭上眼,感受着那一点凉意在自己背上游走。他想起一个月前,在那场惊动地的仪象台决战之后,多宝也是用这样轻柔的动作,为他处理满身的伤痕。
那时他们都以为一切已经结束。
直到这块西夏星图的出现,暗示着“影阁”背后可能还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好了。”多宝为他重新包扎好伤口,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从背后轻轻环住赵泓的肩膀,将额头抵在他完好的那边肩头。
这是一个极其亲昵的姿态,超越了寻常友人该有的界限。
赵泓身体微微一僵,但没有推开他。
“赵泓,”多宝的声音闷闷的,透过衣料传来,“我知道你很强,我知道你是皇城司最锋利的刀。但是...”
他顿了顿,收紧手臂:“但是刀也会锈,也会断。我...我不想再看你独自承受这一切了。”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窗外,又一场雪悄然落下,雪花扑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良久,赵弘抬起手,覆在多宝环在他胸前的手上。他的手掌宽大,指腹布满习武留下的薄茧,将多宝微凉的手完全包裹。
“不会独自。”他低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有你在。”
多宝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他轻轻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拂过赵泓的颈侧:“这可是你的。要是再敢甩开我单独行动,我就...我就把水运仪象台的所有齿轮都拆了,让你再也拼不回去。”
这威胁幼稚得可笑,赵泓的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他知道多宝的是真的——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臻多宝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胆量拆解大宋最精密的仪器。
“你不会。”赵泓。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多宝不服气地反问,终于松开手臂,转回赵泓面前。
“因为那是你的心血。”赵泓平静地看着他,“你爱它们胜过爱自己的性命。”
多宝怔住了。他没想到赵泓会出这样的话,更没想到赵泓竟如此了解他。
是的,那些精密的齿轮,那些巧妙的机关,是他毕生所学,是他家族传承,是他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守护的东西。但不知从何时起,有什么东西,已经变得比它们更重要了。
“现在不是了。”多宝轻声,目光灼灼地看着赵泓,“现在有更重要的。”
两饶视线在空中交汇,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缠绕在一起。炭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成一个整体,如同古殿中那个太极双鱼图的重现。
赵泓率先移开目光,伸手取过多宝放在一旁的西夏星图:“你的发现。”
多宝眨眨眼,适应了他这突兀的话题转换,随即露出一个了然的笑。他挨着赵泓坐下,两人肩并肩地看向那张星图。
“你看,”多宝指着星图上一处用朱砂标注的星群,“这里的‘赤狼’星宿,由七颗主星组成,与北斗七星一一对应。但它们的运行轨迹...”他从一旁拿起一支笔,在纸上迅速画出几条复杂的曲线,“...是完全相反的。”
赵泓凝神细看。他对星象的了解不如多宝精深,但作为皇城司干办,他对图案和轨迹有着超乎常饶敏锐。
“镜像。”他忽然。
多宝眼睛一亮:“没错!就是镜像!不单是这一处,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的笔尖在星图上飞快移动,画出一个个标记,“...几乎所有主要星宿,都与我们熟知的星图呈镜像对称。这绝非巧合。”
“意味着什么?”赵泓问。
“意味着...”多宝放下笔,表情变得凝重,“要么是绘制这张星图的人生活在与我们完全相反的另一半球,要么...”
“要么什么?”
“要么这张星图描绘的不是上的星辰,”多宝缓缓道,抬眼看着赵泓,“而是地下的某种结构。”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这个推论太过惊人,若是真的,意味着西夏可能掌握着某种远超中原认知的技术或秘密。
赵泓的目光落在星图角落的一个特殊符号上。那是一个由三个交叠的三角形组成的图案,他在某个地方见过。
“这是什么?”他指着那个符号问道。
多宝凑近细看,呼吸轻轻拂过赵泓的侧脸:“这个...我在将作监的旧档中见过类似的,是西夏宫廷工匠的标记,代表最高级别的机密工程。但具体指什么,就不知道了。”
赵泓忽然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取出一本看似普通的《论语》,从书页夹层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片。
“你看这个。”他将纸片递给多宝。
纸片上画着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符号,只是线条更加古朴,旁边还用契丹文标注着一行字。
多宝接过纸片,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从哪儿来的?”
“辽国。”赵泓简短地回答,“三年前的任务。”
多宝盯着那张纸片,又看看星图上的符号,脑海中仿佛有什么线索正在连接起来。辽国、西夏、神秘的符号、镜像的星图...这一切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正陷入沉思,忽然一阵眩晕袭来,身体晃了晃。连日来的奔波劳顿,加上为赵泓的伤势担忧,让他的体力终于到达了极限。
赵泓及时伸手扶住了他。
“你需要休息。”赵泓皱眉看着他眼下的青黑。
多宝想反驳,却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生理性的泪水。他确实累了,从三前那场恶战到现在,他几乎没合过眼。
“我还能...”
“休息。”赵泓的语气不容拒绝。他扶着多宝,将他带到书房内侧的一张榻前——那是他值夜时偶尔歇息的地方。
多宝难得没有争辩,顺从地躺下。榻上还残留着赵泓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如同雪后的松林,让他莫名安心。
赵泓为他盖好薄毯,正要起身离开,衣袖却被多宝拉住。
“陪我一会儿。”多宝闭着眼,声音已经带上了睡意,“就一会儿。”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赵泓的衣袖,仿佛生怕他离开。烛光下,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密的阴影,平日里总是带笑的唇角此刻微微抿着,流露出少有的脆弱。
赵泓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最终在榻边坐下。
“睡吧。”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多宝的呼吸逐渐平稳,紧攥着衣袖的手指也慢慢松开,滑落下来。就在它即将落下的瞬间,赵泓伸手接住了它。
那只手比他的了一圈,指节分明,指尖还沾染着些许墨迹和机油的痕迹。赵泓轻轻握住那只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凉温度。
窗外,雪越下越大,将整个世界包裹在纯净的白色之郑书房内,炭火发出轻柔的噼啪声,与两人平稳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赵泓低头看着交握的手,多宝的手指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如此契合,仿佛本就该在那里。
他想起多宝扑向机关枢纽时的决绝背影,想起他在城头烽火中“山河为聘,生死同契”时的坚定眼神,想起他刚刚“现在有更重要的”时的温柔目光。
一种陌生的情愫在胸中涌动,温暖而酸涩。
许久,他极轻地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我亦如此。”
睡梦中的多宝仿佛听到了这句话,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安心的笑容。
赵泓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拂开多宝额前的一缕碎发,指尖在那道熟悉的灼痕上停留片刻。那是多宝家族灭门时留下的印记,也是他们命运交织的开始。
然后,他握紧了多宝的手,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
无论西夏星图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无论前路还有多少未知的危险,他们都将一同面对。
星轨交织,命运同程。
这是他们的誓言,永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