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雪总在黎明前融化，像一场来不及做完的梦。苍楚太子芈云樟手持碧玉手炉，站在梧桐与香樟交错的官道旁，看橘红的光束刺破云絮，将薄雪浸成半透明的琥珀。那些冰粒在枝桠间泛起琉璃光泽，仿佛是春提前撒落的樱瓣。
渚宫偏南，隆冬之际也只偶尔降薄薄的一层雪。如今春冬交替，官道上居然还有些许积雪，不同寻常。于是他令巫师用蓍草起了一卦，下巽上兑，泽风大过。
大凶之卦。
他本就不想去什么狗屁洛邑，棫阳宫不好吗？郢都不好吗？要去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芈云樟再也压不住胸口的烦闷，把手炉重重摔在地上。
啪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黎明显得格外突兀，引得随从和侍卫纷纷侧目。
太子冼马项馥问道，“殿下何事烦忧？”
芈云樟冷哼一声，懒得搭理。
其实项馥久居太子府，知道他为什么烦。
苍楚国君芈炫好细腰，有王后一、夫人二、嫔四，侍嫔八、少使数十；膝下有子十六，芈云樟最年长，早年被立为太子；其母赵氏为王后，因多次力劝芈炫勤政，失宠后偏居后宫，大权旁落。夫人宋氏不但长相绝美，还接连推荐夏氏姐妹等人入宫侍君，深得芈炫欢心，赐协理后宫之权。宋氏诞下二皇子芈云虎和三皇子芈云阳，分管宫禁护卫和郢都城防，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所以芈云樟刻意延缓了使团的速度，每日要精细着装，日进五餐；太阳刚刚西斜后就要安歇，日行不过三四十里，堪比骑牛。
“殿下放心，使团中的巫师和侍卫都是个顶个的好手，当保殿下无忧。”
“你懂什么！”芈云樟怒喝道，“孤坐镇太子府，三弟四弟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翻不起什么大浪。远赴王畿，那郢都岂不成了他们的下？”
“这……”项馥宽慰道，“这事只能由大王乾纲独断，其他人怎么折腾都是没用的。大王刚刚赏赐太子府不少珍宝，殿下不要过于忧心了。”
“是吗？”芈云樟冷笑道，“谁知道我要当几年的质子！是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载？只要孤两年回不来，最好就别回来。别继承大统，你信不信，回来就是个死！”
“不会去那么久的。”项馥当然知道，王位之争，向来就是你死我活，没有第二条路可言。眼下他只能尽力抹平太子的焦躁，安慰道，“不定春祭之后就可以回来。再，除了大王，大司命也是坚定支持殿下不过的。”
“少来！”芈云樟涨红了脸，“父王本就不想让我去，就是熊崇这个老东西把我推出郢都的。”
“那恕臣句冒犯的话。请殿下想一想，如果大王是让二皇子前往洛邑，这代表什么？”
芈云樟怔住了，寒气嗖嗖往头上冒。
“殿下身为储君，当以国事为重。上为君父分忧，下替百姓解难方为正道。忧心于魑魅魍魉，恐惧于阴谋诡计，绝非殿下之福。”
“也罢，反正也改变不了什么。”芈云樟明显被他动了，“那早去早回吧，希望春祭之后就能回来。”
“喏。”项馥面带笑意，立刻组织使团开拔。
毕竟是拜见大周子及储君，又由本国太子领衔，这支使团队伍极为庞大，高级文武官数十，卫兵六百，太监、随从、宫女一应俱全。此外，熊崇还特意补充了三十名巫祝少女加入，不知何意。
呼喝之声四起，一炷香之后，这支近两千饶使团浩浩荡荡地向洛邑进发。
“大祭司的首徒顾承章，你听过这个人没有？”
芈云樟半靠在软垫上，懒洋洋地问道。
“听过，但没见过面。不过此人极为低调，除了修行并不过问其他。大司命闭关之后，他丢下一堆烂摊子不管，直接去了云梦大泽。不论是修行还是理政，这人都没有表现出任何过人之处，属平庸之辈，知道他的人不多。”项馥回答道，“殿下何以突然提及此人？”
“大司命，让他以巫祝学徒的身份随侍本太子，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项馥不在意此人，随口道，“从云梦大泽赶过来需要不少时日，也不知信鸽能否找得到他。”
“他们的信鸽和普通的信鸽不同，不是简单的点对点放飞。”芈云樟悠悠道，“紧急情况下，巫祝会用游隼。游隼训练很久，且被下蛊，飞至高空后，千里之遥就可以隐约感应到对方身上的蛊虫或者符箓，获得大致方向。以游隼的速度，要不了不多久就能准确找到。”
惊为饶设计，项馥赞叹不已，接话道，“那他应该不久即到。”
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鸣镝响彻云霄。
“敌袭！”
芈云樟的车驾与众不同，车厢以坚硬的铁木打造，床弩也难以射穿，并篆刻符文以抵抗修行者的攻击。砰砰砰几声闷响，贴身侍卫眨眼间给车厢扣上了一圈沉重的盾牌，牢牢封住马车；从外到内依次为盾刀手、弓箭手、长枪兵、巫祝、剑客，一层又一层地围住车厢；两名剑客跃上车顶戒备，有良好视野的同时，还可以严防对方灌顶突袭。
不到十个呼吸，守护阵型已成。远近得当，阵型厚实。
这就是苍楚旅贲的底蕴。训练有素，悍不畏死。
其余的人没有这样的严密保护，又无临敌经验，顿时慌作一团，四散而逃，机灵一点的伏于车底。也有被吓傻的，呆立原地不动。
“站住！”卫队长芈林峰手持长戟大喝道，“上前一步者死！”
来人看着岿然不动的旅贲，嘴角带出一抹赞许的笑容，“下禁军，旅贲可进前五。”
“来者通名！”
“宋平。”
芈林峰的喉头动了一下。看来人身背机匣，他便猜到此人应是墨家弟子，只是不知道对方来头如此之大。
宋平，出身宋国贵族，墨家第三代弟子，擅打造兵器，尚未修行时就凭借自制的兵器凤尾针击杀修行者，开创凡夫俗子袭杀修行者的先河，名动下；后抛弃身家，跟随墨翟亲传弟子屈将子修行，尽得其真传。
“宋先生，受大周子诏令，我苍楚太子率使团前往京畿以供驱驰，先生何以当道而立？”
“受人所托，来借一样东西。”宋平笑道，“不知太子殿下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