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无垢新登王位不久,忙于镇压部分老臣和亲贵,重组三公九卿等中央枢纽,重心都放在了朝政上;加之人心惶惶,立王后的事便搁置下来。因孟少棠是唯一的太子妃,几乎所有人默认她为王后。因为没有正式册封,后宫便以王妃称呼。
不过孟少棠不想当什么王妃王后,也从来不处理后宫诸事,主打一个有事不要来烦老娘,我要看书。
嬴无垢不在,她索性让宫女把三餐都搬到了书房中,关起门来读书,直到蒙桦前来请旨,问她后宫是在哪里迎驾,她才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头衔。
“不要问我,去问你们的王。”这是她的原话,把蒙桦怼得没脾气,当真去问了嬴无垢。
内监来宣读嬴无垢口谕的时候,她正专心地抄录书中的好句。
“娘娘,大王有旨。”
“等等,我抄完了再。”
“娘娘,这可是口谕,听完了再抄也不迟啊。”她向来不为难下人,这位太监好心提醒道。
孟少棠恍若未闻,埋头抄写。
“这……”太监欲言又止。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孟少棠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太监越来越紧张,鼻尖逐渐冒汗。
孟少棠终于停笔,吹了吹竹简,认真端详自己的字迹,最后满意地点点头。
太监声地道,“娘娘,该接旨了。”
“吧。”
见孟少棠的手又伸向另一卷书,太监有些急了,“娘娘,您需要下来跪接。”
孟少棠的手顿了一下。
李忠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赔笑道,“娘娘勿怪,这个狗奴才还没有调教好,奴婢先行请罪。”他转过脸来,语气阴森,“娘娘发话了,让你宣旨!”
太监自然不敢替李忠当家,连忙清了清嗓子,背诵了一段嬴无垢的口谕,其实就一句话:“各回本宫,免接驾。”
孟少棠压根没起身,听完后就打开了手中的竹简。
太监望向李忠,有些迷茫。
李忠笑道,“娘娘,您还没谢恩呢。”
孟少棠眼皮都没抬,简洁地道,“谢大王。”
李忠有些窒息,知道自己该走了,于是讪笑着道,“不打扰娘娘读书了,奴婢告退。”
孟少棠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等他们走远了,她鼻腔里才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望着窗外的柳树,怔怔出神。
她很秀气,但和夏淑姐妹相比,又确实算不上惊艳。若以花喻人,她非牡丹,也非芍药,更像一株空谷幽兰,或是雨后清荷,初看素净,细看之下,眉眼间却自有一股书卷浸润出的清雅气韵。肌肤白皙,细腻如瓷。一双眸子是她脸上最出彩的地方,沉静,多低垂,显得有些疏离淡漠,可偶尔抬起,望向虚空某处时,里面会闪过极快的光,那是被书籍点燃的思绪,或是被想象带走的憧憬,转瞬即逝。鼻梁挺秀,唇色偏淡,常常微微抿着,透着一股不愿多言的倔强。
李忠那带着谄媚又隐含精明的嗓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连同那太监战战兢兢的模样,都让她心底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她讨厌太监,是一种纯粹的生理上的厌恶,看到就想吐。
她甚至生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嬴无垢和李忠才是生一对,反正都是无根之人。
她憎恨孟集,为了权势将女儿推入这样的火坑。她更厌恶嬴无垢,不仅因为他的残缺,更因为他那随之而来的,日益刻薄寡恩的性子。他不是一个正常男子,这似乎加剧了他对权力的掌控欲和对周遭的不信任。登基之后,这种多疑与冷酷更是变本加厉,清洗老臣,重组朝纲,手段凌厉,血迹斑斑。每都有被他杖毙的宫女太监,拖到郊外喂狼。
她不想多看他一眼,那张苍白阴郁的脸,每一次出现,都像是在提醒她所处的这个牢笼是何等荒谬与令人窒息。
“各回本宫,免接驾。” 呵,她求之不得。她巴不得他永远想不起这后宫之中,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那株宫柳上。宫中的草木,有人精心照料,浇水施肥,冬日裹棉,故而能违背自然时节,早早焕发生机。可这早发的嫩绿,在她看来,却带着一种不自然的、被催逼的脆弱。就像她,被养在这金丝笼中,锦衣玉食,却失了最宝贵的自由。
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就像书里里描绘的,春日踏青,秋日围猎,纵马驰骋在旷野,感受风拂过面颊的恣意;游历三山五岳,看遍江河湖海,感受地之壮阔。在他内心深处,渴望遇到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眉目英挺,笑容爽朗,会带着她一起,踏遍山河,领略人间烟火,而不是困在这四方宫墙内,扮演一个有名无实的王后,虚度余生。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酸楚,又一阵莫名的激荡。她走回书案前,重新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方才抄录的,是前人游记中的句子:“登泰山而下,临沧海而知己渺。” 每一个字,都像一只鼓槌,敲打在她的心上。
她提起笔,蘸饱了墨,却并未落下。笔尖悬停良久,一滴墨汁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滴落在竹简上,晕开一团乌云。
她不在乎。
她开始写下自己的句子,不是抄录,是创作。她凭借阅读过的无数地理志、风物志、游记,在脑海中构建着一个瑰丽而广阔的世界。她写江南的烟雨朦胧,桥流水;写塞北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写西陲的雪山巍峨,圣湖澄净;写东海的无垠碧波,海鸥翔集。
她写得如此投入,以至于宫女轻手轻脚进来添灯油,更换冷掉的膳食,她都浑然未觉。烛火跳跃着,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此时的她,是一个用文字构建理想国度的造物主,眼神明亮,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桎梏,感受到灵魂的飞翔。
不知过了多久,她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窗外已是夜色深沉,星子点点。她写满字的竹简堆叠在一旁,像一座的山丘。
夜风带着微凉的气息吹了进来,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宫柳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忽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是宫中禁卫巡逻的声响。伴随着脚步声,还有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
门突然被推开了,带进一阵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