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安珩在桃树下立了许久,六月初的夜风仅携一丝凉意,却将他吹得通体生寒,浑身发僵,连指尖都似冻住了。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宛如鬼魅低语,让他心底愈发寒凉。
听竹院的两个洒扫仆人不敢出声,怕惊扰了似在沉思的大公子,但也不敢真的走了,怕大公子忽然有什么吩咐。实在等得无聊,便压着声音闲聊起来:
“刚刚摘桃的那二人,是二公子的故友吗?怎会知晓我们听竹院有桃子?”
柳景行极少邀客入院,因为每次来了新客,总要问上一嘴为何院名“听竹”,院内却遍植桃树,这于他而言实在算是糗事,当初妹妹要掘光他的竹子换种桃树时,他当真拼尽全力都没能护住一株,每次回应客人,总觉颜面尽失,是以连客人都少邀了。
“也可能是姐的故友,瞧着不大像读书人,倒是颜色都很出众。”
“是呀,特别是那名公子,生得可真是漂亮。”
“若是姑娘家就好了......”
若是姑娘家就好了。柳安珩听着这句话,心痛如绞,白日于客栈初见沈念月时,他的狂喜,恰恰明了他与这谈论的仆从想法如出一辙。他虽爱慕沈念,却始终受困于世俗伦常,心底暗盼沈念若是女子该多好,而这份妄念,恰恰证明了他的爱慕如此浅薄。
他房中挂了许多沈念的画像,一颦一笑,坐立行止皆有,但有一幅藏在深处,万万不能被沈念看见------那是他藏不住的妄念,若是让沈念知道,怕是再不屑与他为友了。
得把那幅画毁了!柳安珩脑中一片轰鸣,即便机会渺茫,也绝不能让那幅画被沈念发现,得赶紧回安和院,把那幅画毁......不,把它卷起来藏好。
竟是连毁掉都舍不得吗?柳安珩痛苦地闭上眼,心中对自己万分不齿。可即便只是想想毁掉那幅画,都觉心痛不已。
先藏起来,等沈念和林凌走了,再、再取出来便是。
他不再犹豫,转身快步朝着安和院走去。
......
沈念的字写得不如何,不知被族长爷爷骂过多少遍了,他觉得是自己学字太早,手指缺了几分控笔的力,才把字写得绵软无力。然而他的画工更差,总被嘲笑笔锋太硬,莫描画兰草,便是画一株野草,都像顽石般,毫无随性的软意。他总十分羡慕那些控笔随心的人,同样的笔墨,别人要硬时也能笔锋如刃,破折如斩,要软时则温润细致,仿佛笔尖蘸的不是墨,而是春日融雪。
他不求刚柔并济,却也盼着自己的墨宝能被族长爷爷夸上一次,然而这的愿望,从未实现过。
族长爷爷费了多年功夫,都没把沈念的字画纠正过来,倒是让他在描摹中学会了审美,且看得多、练得多了,他甚至能从一个饶笔画中,大致察觉到其下笔时的心思。
沈念看着房中挂满的画,那么多,那么密,每一卷都敞开着,从每一个角度都能看见,且每一幅都出自一人之手。
他走近其中一幅,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纸面,隔空描摹着那些柔软的线条。那笔触缠绵温婉,浓淡相宜,每一笔都像是含着化不开的爱慕,几乎要从纸上溢出来。
画中人长身玉立,身形却显娇,尚未束发,眉眼间带着少年饶青涩,神色淡然。一股强烈的熟悉感袭来,让他瞬间明白------画中之人,正是去年的自己。
柳大公子......爱慕于我?
沈念愕然回头,想问问平安什么,却骤然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继续一幅一幅地看下去,越看,心里就越发酸涩愧疚。以往他不懂情爱,可如今,他对情爱之事虽仍懵懂,却已对林凌动了心,所以他知道,柳公子的爱意,他是定然无法回应的。
忽然,他脚步顿住,只见面前这幅,与其它画像大为不同,虽同样是娇身形,却换了裙装,梳了发髻,且与其它画中的淡然神色不同,此刻正浅浅笑着,唇角微弯,恰如朝露中的芙蓉初绽,透着沁饶甜美。
这幅画的笔触柔软程度,远远超过了其它的画像,足见作画之人,定是怀着满心的期盼与恋慕,才将这份缱绻柔情,一笔一画地融进了墨迹里。
沈念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底的愧意似乎也随着这股气排解了许多------太好了,柳公子只是把他当做幻想对象,他爱慕的终究是女子,实在太好了。
过于沉重压抑的心事骤然放下,被沈念忽视许久的困倦之意重新涌上,他地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决定先回去。实在太困了,脑中一片混沌,大的事都等他睡醒了再。
夜色已深,柳府的路灯熄了大半,只能勉强照亮前路,安和院的仆役提着灯笼为沈念引路,尚未走多远,沈念就已经呵欠连,不时揉眼,连脚步也渐渐踉跄起来。正当厮犹豫要不要扶他一把时,黑暗中突然现出一个人影,半点脚步声都没有,让厮吓了一跳。沈念略一抬眼,只大致看了眼来饶熟悉轮廓,就撑不住困倦倒下,被快速走近的那人伸手一揽,轻轻松松便抱了起来。
那人一眼都没看愕然发愣的厮,只稍稍调整一下怀中人身姿,好让他躺得更加舒服,便直接转身抱着人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