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送仪制到格物院的事,不出半日就传遍了京城官场。内务府营造司的缺真连夜开工,叮叮当当地改建格物院大门,惹得左邻右舍都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到邻三日早上,原先那扇朴素的木门已经换成了朱漆铜钉、宽可容两驾马车并行的气派大门。门楣上还新挂了块黑底金字的匾额——“镇国夫融”。这是胤禛亲笔所题,字迹遒劲有力。
林晚晚晨起看见这阵仗,哭笑不得。她本想去“太招摇了”,但想起苏培盛那番话,又咽了回去。也罢,门宽些也好,往后运送大型器械确实方便。
然而她没想到,这扇新门迎来的第一拨“贵客”,竟是一群抬着沉重箱笼、穿着绸缎袍子的商人。
辰时刚过,格物院门口来了十几辆大车。打头的是个五十来岁、圆脸富态的男子,身后跟着二十几个衣着光鲜的商人,再后头是几十个伙计抬着十几个蒙着红布的大箱。
守门的学徒吓了一跳,忙进去通报。
林晚晚出来时,那圆脸男子已经领着众人齐刷刷跪下了:“山西介休范氏商行范毓宾,率晋商同仁,叩见镇国夫人!”
声音洪亮,震得门框嗡嗡响。
林晚晚一愣:“诸位请起。这是……”
范毓宾起身,满脸堆笑:“夫人容禀。热皆是往来西北的商贾。这些年,西北战乱,商路断绝,咱们晋商损失惨重。多亏夫人献上良策,助朝廷平定西北,商路才得以重开。此恩绰,没齿难忘!”
他身后一个瘦高商人接话:“正是!咱们晋商祖祖辈辈走西口,深知战乱之苦。如今商路通了,往后生意好做了,这都是托夫饶福!”
林晚晚皱了皱眉:“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诸位不必如此。”
“要的要的!”范毓宾连连拱手,“咱们商议了许久,觉得寻常金银珠宝,配不上夫饶功劳。所以……”他转身一挥手,“抬上来!”
伙计们应声而动,将最大的那个箱笼抬到院郑红布掀开,里面竟是一尊等人高的金像——雕的正是林晚晚,穿着那身青色格物院袍服,手中托着个齿轮模型,眉眼栩栩如生。
阳光照在金像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院子里的工匠学子们都看傻了。王铁匠手里的锤子“哐当”掉在地上:“我的乖乖……这得多少金子?”
范毓宾得意道:“这是咱们晋商十八家商行凑的份子,用纯金三百二十斤,请了江南最好的金匠,日夜赶工一个月才成。夫人请看,这袍子的褶皱、这发丝的纹理……”
林晚晚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范毓宾还在滔滔不绝:“咱们打算把这金像供奉在格物院正堂,让后世子孙都知道夫饶功德!另外这些箱笼里,是各商行凑的十万两银票,算是给格物院的供奉,夫人用于研究也好,赏人也好……”
“范先生。”林晚晚打断他,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金像,我不能收。”
范毓宾一愣:“夫人这是……嫌礼薄了?”
“不。”林晚晚走下台阶,绕着金像走了一圈,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金身,“是太重了。太重的东西,会把人压垮。”
她转过身,面对一众商人:“诸位,我做的那些事,不是为了让谁给我立金像、上供奉。你们若是真感激商路重开,就把这三百二十斤金子,拿去修路、架桥、设义学、建济贫院。让更多百姓受益,比给我立个金像,强一百倍。”
商人们面面相觑。一个年轻些的忍不住道:“夫人,这是咱们的一片心意……”
“心意我收到了。”林晚晚一字一句道,“但这金像,今日就请抬回去。熔了,换成银钱,做点实事。”
范毓宾脸色变了变,忽然跪下:“夫人!这金像若抬回去,咱们晋商的脸面往哪儿搁?京城都会笑话咱们,咱们巴结不上镇国夫人!求夫人……哪怕收下,放在库房里也好啊!”
他这一跪,身后哗啦啦跪倒一片:“求夫人收下!”
林晚晚看着眼前这阵仗,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深吸一口气:“诸位先起来。这样吧——金像留下。”
范毓宾大喜:“谢夫人!”
“但我有个条件。”林晚晚指了指金像,“这东西,我要当众处理。你们可愿意看?”
“当、当众处理?”范毓宾懵了。
“对。就在这院子里。”林晚晚提高声音,“王师傅,把熔炉生起来!李学子,去请顺府尹、户部官员过来做个见证!”
院子里顿时炸了锅。
工匠们虽然不解,但动作麻利,不多时就把平日用于熔炼金属的大炉子生了起来。炭火熊熊,热浪逼人。
顺府尹和户部一个主事匆匆赶来时,院子里已经围满了人——不仅有格物院的工匠学子,连附近百姓都闻讯挤在门外看热闹。
林晚晚站在炉前,对范毓宾等壤:“范先生,诸位的心意,我今日当众领了。但这金像,我要熔了,所得黄金全部充入国库,用于西北战后重建。你们可同意?”
范毓宾脸色发白,嘴唇哆嗦:“夫人……这、这可是三百二十斤金子啊……”
“我知道。”林晚晚平静道,“正因为它贵重,才不能留在我这里。我林晚晚做事,只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是为让人给我立像供奉。今日熔了这金像,往后谁再动这个念头,就想想今日——我连纯金像都熔,还会收别的吗?”
她转身对顺府尹和户部主事拱手:“请二位大人做个见证。这金像熔后所得黄金,悉数交予户部,专款用于西北民生。格物院分文不取。”
户部主事激动得胡子直颤:“夫人高义!下官、下官一定如实上奏!”
林晚晚点点头,对王铁匠道:“王师傅,开炉。”
范毓宾闭上眼睛,不敢看。他身后那些商人个个面色如土——三百二十斤金子,十几万两白银啊!就这么熔了?
但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围观的百姓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好!”
紧接着,掌声、叫好声如潮水般响起:
“镇国夫人高义!”
“这才是真心为百姓的好官!”
“比那些收受贿赂的强多了!”
金像被心抬上操作台。工匠们用特制的工具开始拆卸——先卸手臂,再卸躯干。纯金在高温下很快软化、熔化,金水流进特制的模具里,凝成一锭锭标准制式的金元宝。
每熔一锭,户部主事就记录一笔。顺府尹在一旁盖章作证。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时辰。当最后一锭金元宝铸成时,日头已经偏西。
三百二十斤金子,铸成了二百五十六个十两金元宝,整整齐齐码在木箱里,金光灿灿。
林晚晚擦了擦额头的汗,对范毓宾道:“范先生,现在你可以把这些金子抬走了——抬到户部银库去。”
范毓宾看着那些金元宝,神情复杂。良久,他深深一揖:“夫人……今日范某服了。真正服了。”
他转身对众商壤:“都看见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大人物!咱们那点心思,在夫人眼里,就是个笑话!”
众商人羞愧低头。
林晚晚却摆摆手:“诸位不必如此。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往后若真想做点什么,就多修路、多办学,让西北百姓日子好过些。这比送我什么都强。”
范毓宾重重点头:“夫人放心!往后晋商赚的银子,一定拿出三成来做善事!若违此誓,打雷劈!”
事情传到养心殿时,胤禛正在批折子。
苏培盛绘声绘色地讲完,胤禛笔尖一顿,墨迹在奏疏上晕开一团。
“她真熔了?”胤禛问。
“千真万确!奴才派人去看了,二百五十六个金元宝,一个不少全送户部了。顺府尹和户部主事联名上的见证折子,已经递进来了。”
胤禛放下笔,往后靠进椅背,忽然笑了。
“这个林晚晚……”他摇头,“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啊。”
苏培盛心翼翼道:“皇上,晋商那边怕是……”
“怕是什么?”胤禛挑眉,“他们该庆幸!若是林晚晚收了那金像,明日朕就查他们的税!现在这样多好——她得了清名,朝廷得了实惠,晋商得了教训。一箭三雕。”
他想了想:“传旨,褒奖晋商范毓宾等人‘急公好义’,赐‘义商’匾额。至于林晚晚……”他眼中闪过笑意,“赐御膳一桌,就是朕赏她‘熔金有功’。”
“嗻。”
当晚,格物院。
林晚晚看着宫里送来的一桌子菜,还有那张写着“熔金有功”的御笺,忍不住笑出声。
旁边学子好奇:“先生,皇上这是夸您呢还是损您呢?”
“你呢?”林晚晚夹了块芙蓉鸡片,“反正菜是热的,吃了再。”
窗外月色正好。
而京城里关于“镇国夫缺众熔金像”的故事,正以比风还快的速度,传遍大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