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烧熔的金币,缓缓沉入刘公岛西侧墨绿色的山峦之后。
最后一缕金光掠过海面,将停泊在威海卫锚地的北洋舰队镀上一层悲壮而辉煌的色泽。
烟囱不再冒烟,旗幔低垂,白日里喧嚣忙碌的码头渐渐沉寂下来。
只有零星灯火开始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警惕的眼睛。
“定远”舰那庞大如山的舰体,静静停泊在旗舰泊位上。
白日里水兵们冲洗甲板、检修设备、搬辕药的喧嚣已然散去。
此刻只剩下海浪轻拍舰体的哗哗声,以及偶尔从舱内传来的低语和金属碰撞的轻响。
了望哨在桅盘上静静伫立,如同钉在空中的剪影。
林承志独自站在飞桥前端,双手扶着冰冷的铁栏杆,望着西那最后一抹暗红色的晚霞出神。
连续数日的紧张备战、战术推演、人员调整,让他的眉宇间染上了一层深深的疲惫。
那双向来锐利的黑眸,在暮色中却异常明亮,仿佛燃烧着某种内敛的火焰。
明,舰队将再次出港,执行前出巡弋、伺机而动的命令。
这很可能意味着,与日本联合舰队主力决战的时刻,即将来临。
海风带着咸腥和一丝秋意,拂过面颊。
林承志闭上眼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无数画面:
穿越之初那个八岁幼童的茫然。
哈佛校园里与艾丽丝的初遇。
德州油田喷发的黑色狂潮。
阿拉斯加金矿的刺目光泽。
共济会密室的昏暗烛光。
圣殿骑士团古堡的森严……
十四年,弹指一挥间。
他从一个心怀愤懑的穿越者,变成了执掌一国最精锐海军、即将决定东亚命阅关键人物。
肩膀上的担子,重如千钧。
林承志摊开手掌,掌心因长时间握持推杆和翻阅文件而带着薄茧。
就是这双手,正在试图扭转一段浸透血泪的历史。
丰岛一役,他成功了,用潜艇的獠牙和无线电的神经,撕碎了“吉野”不可战胜的神话。
但黄海决战呢?
历史早已面目全非,伊东佑亨会如何应对?
那支在原本时空中给予北洋水师重创的联合舰队,这一次,又会爆发出怎样的能量?
未知,带来压力,也带来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
就像登山者终于直面最后的绝壁。
“大人,夜风凉了。”身后传来沈葆温和的提醒声。
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飞桥上,手里拿着一件林承志的外套。
林承志睁开眼,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不碍事。沈先生,都安排妥当了?”
“是。各舰均已接到明日辰时出港的命令,最后一次弹药油水补给将在子时前全部完成。
人员名册、战术预案、通讯密本都已下发至各舰管带。
‘龙渊’、‘龙潜’、‘龙跃’三艇,将于丑时先行秘密出港,前往预设潜伏区。”
沈葆有条不紊地汇报,声音在寂静的海风中格外清晰。
“另外……处决林国祥后,各舰官兵反应尚属平静,未见明显抵触。
私下议论虽有,但大多认为军法严明,理所应当。”
林国祥的人头,是祭给这场决战的第一份祭品,也是向全军宣告的铁律。
慈不掌兵,尤其是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口。
“津那边,苏菲姐有新的消息吗?”林承志问到了情报的关键。
沈葆摇头:“自前日破译部分密码字段后,日军电台似乎变得更加谨慎。
使用的频率和时长都大幅减少,且可能启用了更复杂的备用密码。
苏菲姐仍在全力攻关,但短时间内获得完整情报的可能性不大。
不过,她从其他渠道综合判断,日军主力舰队完成最后集结和补给的时间窗口,就在未来五到七日内。”
五到七日……林承志心中默算。
时间,真的不多了。
“北京方面呢?”他又问道,语气平淡。
“朝廷的封赏正式旨意已到,除晋爵赏银外,还特准大人‘节制沿海水陆各营,相机战守’。
李中堂也发来密电,称‘朝廷期望甚殷,然倭寇凶顽,务须持重’。
另外……”沈葆犹豫了一下。
“静宜格格又托人送来一些日常用品和药品,是宫中秘制,可防海上瘴疠风寒。
东西已经检查过,没有问题。”
林承志再次点头,没有多言。
静夷关心细腻而持续,像一股温润的细流,在这冰冷铁血的备战氛围中,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牵绊。
他想起怀中那枚带着淡香的平安符。
政治联姻的起点,似乎正在悄然滋生出一些超出预期的、复杂难言的东西。
还有远在上海的艾丽丝和佑……
想到这里,林承志心中掠过一丝歉疚和思念。
战争,让他无法兼顾太多。
“刘军门、邓管让他们,情绪如何?”林承志换了个话题。
“刘军门老成持重,虽对敌舰速度仍有忧虑,但对大饶战术部署并无异议,正在‘镇远’舰上督促最后检查。
邓管带……”沈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依旧是斗志昂扬,摩拳擦掌,言称此次定要亲手击沉倭酋旗舰。
其他各位管带,经过丰岛一胜,对大人和新战术信心大增,求战心牵”
士气可用。这是好事。
高昂的士气需要胜利来浇灌,更需要冷静的头脑来驾驭。
决战之时,任何一个环节的失误,任何一股热血上头的冲动,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告诉他们,”林承志转过身,面对沈葆。
“我要的不是匹夫之勇,是令行禁止,是各司其职,是关键时刻能顶得住、打得准!
明日出港后,一切按预案行事,没有我的明确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脱离阵位,不得擅自与敌接战!”
“是!属下明白。”沈葆肃然应道。
交代完毕,林承志让沈葆先去休息,自己仍留在飞桥上。
夜幕彻底降临,星河渐显,倒映在漆黑如墨的海面上,随着波浪微微晃动。
港口和舰上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钢铁巨舰沉默而威严的轮廓。
远处刘公岛和日岛炮台的影子,如同蹲伏的巨兽。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静谧而壮观的夜景,这整装待发的庞大舰队,这成千上万即将跟随他奔赴战场的官兵……
一切,都仿佛在他指尖流转。
历史长河在此处打了一个旋,而他,正站在漩涡的中心。
林承志想起后世史书对甲午海战那些冰冷的描述、那些扼腕的叹息、那些“如果”。
现在,“如果”正在变成现实。
但他这个“变数”,真的能承载起一个民族错失的国运吗?
没有答案。只有海风呼啸,星辰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海风融为一体的脚步声从身后梯道传来。
不是沈葆,那脚步更轻,更……熟悉。
林承志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安德烈亚斯,这么晚了,还有事?”
阴影中,圣殿骑士团远东负责人挺拔的身影显现出来。
他穿着深色便装,金发在舰桥透出的微光中泛着淡淡光泽,碧蓝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
“林,我收到总团从欧洲发来的最新消息。”
安德烈亚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寻常的凝重。
“关于光明会……和‘断流’计划的后续。”
林承志眼神一凝,转过身:“。”
“汉森死后,我们在津和上海又清除了几个疑似光明会的外围据点。
但‘清风’的上线,以及他们在华更高层的网络,依然隐藏得很深。
总团根据多方情报推断,‘断流’计划可能并未完全终止,而是……转变了形式。”
安德烈亚斯走近一步。
“他们可能意识到直接破坏难以奏效,转而采取了更隐蔽的策略,渗透和误导。”
“渗透?误导?”
“是的。我们怀疑,有光明会或其关联人员。
正试图通过收买、胁迫或伪装,接近你的指挥体系或关键技术岗位。
不是为了破坏,而是为了传递虚假情报,或者……影响你的决策判断。”
安德烈亚斯语气严肃。
“丰岛之后,你和新式舰队已成为各方焦点,也成了光明会必须优先‘处理’的目标。
他们或许想让你做出错误的战略选择,比如过早决战,或进入不利战场。”
林承志的心微微一沉。
这比直接的破坏更加阴险,也更难防范。
指挥决策依赖于情报和判断,一旦被误导,后果不堪设想。
“有具体线索吗?”
“暂时没有确凿证据。
但总团提醒,要特别留意那些看似合理、却与你直觉或既有情报相悖的建议或情报来源。
另外……苏菲姐在破译日军密码时,发现某些信号的特征。
与圣殿骑士团监控到的、疑似光明会使用的某种通讯模式,有极其细微的相似之处。
当然,这很可能只是巧合或技术上的类同,但不能完全排除……
日军与光明会之间存在某种程度的信息沟通或协同的可能。”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林承志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日军和光明会?
这两个看似不相干的势力,如果存在勾结……那意味着什么?
光明会试图利用这场战争达成什么目的?
搅乱东亚?削弱双方?还是……有更深层的目标?
无数疑问和可能性在脑中飞速碰撞。
但眼下,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信息去深究。
“我知道了。”林承志的声音依旧平稳,眼神愈发锐利。
“加强对内部通讯和情报来源的交叉验证。
苏菲那边,让她在破译时,也留意是否有非日军的编码习惯或特征混杂其郑
至于决策……我会更加谨慎。”
“明白。我会安排。”安德烈亚斯点头,又补充道。
“另外,圣殿骑士团总团长让我转告你:
无论敌人来自海上还是阴影之中,圣殿的盟友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圣杯’的线索,在欧洲已有新的发现,或许未来能提供更多助力。”
“替我谢谢总团长。”林承志颔首。
圣殿骑士团的支持,在这纷繁复杂的局面中,是一份难得的助力。
安德烈亚斯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如同从未出现过。
飞桥上重归寂静,但林承志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海面上的敌人尚未现身,阴影中的毒蛇却已吐信。
这场决战,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更加凶险。
他再次望向璀璨的星河,望向黑暗中无垠的大海。
明,舰队将驶向那片未知的战场。
等待他的,是伊东佑亨的复仇之师,是可能存在的阴谋误导,是决定国阅钢铁碰撞。
一种混合着巨大责任、深沉忧虑以及不屈斗志的情绪,在林承志胸中激荡。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胸前,那里贴身放着静夷平安符,也存放着他对家人、对这个国家的承诺。
“历史的走向……”林承志对着星空与大海,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这一次,由我来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