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的铃声作响,年轻的车夫驱赶着牛在刚修好不久的沥青路上走着,与他一样,这条路上还有许多也在往城中走的牛车,没有车厢,只有车轮和木板,木板上放满了粮食和菜。
等到了城门口,车夫们才下车,先将牛解下来,带到专门为脚力准备的空地上,再去歇息。
他们运来的粮食和菜都有专人去清点搬运。
“竟然是饮子。”年老的车夫灌了一整杯,他靠在椅背上,悠闲地望向远处的农田和沥青路,“还是城里的日子好过。”
年轻的车夫撇撇嘴:“还不如我们呢,上回我来的时候听,这城里大半人还没找到活干,哪像咱们?家里的地用不了什么人手,还能运这些东西,挣得不比城里人少。”
老车夫哈哈大笑:“你比这个做什么?城里人过得好,咱们的粮食和菜才好卖!不然像以前?城里人没钱,咱们也只能贱卖,贱得跟白送一样。”
“如今的日子还有哪儿不好?只盼着能一直如此。”
老车夫放下水杯,他仍旧觉得这几个月的日子仿佛吃了毒蘑菇一般。
他不过是地主老爷家的长工,平日里为老爷卖货进城,一家人吃不太饱——他们吃饱了,老爷就赚少了,长工没有自己的土地,他们不能种地,也没法放牧,挣到的钱全花在了吃穿上,甚至连自家的屋子也没有,只能凭老爷的好心,在地里搭了个棚子。
好在他和妻子没有孩子,不知是他生不出还是妻子生不出,年轻的时候也为此发过愁。
没有孩子,等他和妻子老了,做不动了,谁来养活他们,让他们不必饿死呢?
然而到了这个年纪,他和妻子偶尔谈心,却也觉得没有孩子是好事。
否则男孩会和他一样,像牛一般干一辈子,却只能住在草棚子里,女儿早早嫁出去,却也只能嫁到和他们家一般的人家里,而他和妻子在女儿受了委屈的时候,连去为女儿撑腰都做不到。
这样想来,没有孩子也好。
他的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老妻照顾着家里,为他准备饭食,给他缝补衣裳。
而他总是驾着牛车,为老爷奔波。
直到阮军打过来,辽国亡国。
老爷被抓了,听死了,但那时候他只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吃着阮军送来的饭——他为老爷干活的时候只能住草棚,而老爷没了,他却被阮军带到了一间屋子里。
那也不是什么好屋子,只是一间土屋,但有结实的墙,头顶有不漏雨的瓦。
后面的事就更离奇了,进到村里来的吏目叫他继续帮忙送货,每送一次他都能拿一笔工钱,他们甚至还先赊钱让他去买了一件能够保暖的棉衣,甚至老妻也有一件。
他们还分到霖。
女吏劝他们,这么大的年纪了,不如就种点粮食,种菜更容易生虫害,而他们两个老的总不能日日待在地里打理,不如种点土豆红薯。
他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一回事,更何况他也不是都运货,运完了回家,还能和老妻一起干,到了冬,家里就能有存粮,不定还能买一些肉,再买点炮竹,也过个热闹的年。
“先前你让我打听的事,我打听好了。”年轻车夫也喝完了自己的那杯饮子,“下河村有一户人家,想把女儿舍出去。”
他也不藏着掖着:“那家男人死了,家里就剩两个老的和一个寡妇,前头生了五个,三女两男,这个的是遗腹子,本是想吃药打了,这不阮军来了,买不到砒霜,只能生下来。”
老车夫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却还是板着脸:“别到时候再来找我要。”
年轻车夫:“他们哪里敢?你肯养,那都是你心善,更何况是我牵线搭桥,他们也肯信我。”
“可那孩子还没断奶。”老车夫愁道,“你送过来,我去哪儿给她找奶喝?”
年轻车夫:“这我也想到了,那边肯把孩子喂到断奶,再给你们送过来。”
老车夫克制地笑了笑:“这就好这就好,还是亲娘喂的奶好,孩子也壮实。”
“可……”年轻车夫压低了声音,凑过去问,“就怕官府不许。”
老车夫:“他们有什么可不肯的!那家穷成那样,孩子能养好吗?!且还是个姑娘,我是老了,但还能活个二三十年,我能把孩子养好!难道他们宁肯让那孩子在她家里吃糠咽菜,也不肯叫那孩子过好日子吗?!”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我送一趟货能拿二十块,一个月我能送六七次,平日里吃住都不花钱,这钱都能攒下来,将来供孩子上学,她家里能给她什么?!一样东西多少孩子分,她能分到个啥?!”
年轻车夫听他声音越来越大,赶忙把他拽到了另一边:“不是这么回事,官府不许买卖,你晓得吧?你不能出钱,那家不能收钱,否则一旦查出来了,你们两家都要出事!”
“这是官府为了打击拐子,不叫拐子拐了孩子去卖,亲生父母也不能卖。”
老车夫愣了愣。
年轻车夫:“只能送养,只要你出了钱,哪怕就十块,被抓住了可也……”
老车夫回过神来:“那他们肯吗?那家人?不给钱他们肯?”
年轻车夫叹了口气:“我看他们也不是只看钱的人,否则何必找我?只找个拐子,卖了孩子,有钱拿就成,管什么孩子卖到哪儿去?”
“要不然你们看哪日歇了,去女吏那开个证明,就走亲戚,亲自过去一趟。”年轻车夫,“点好听的,人家看到你们夫妻俩是好人,还肯供孩子读书,不定心一软也就答应了。”
老车夫觉得这不是难事,但还是问:“若这家不成……”
年轻车夫叹气:“那也是命。”
命中无子,强求不得了。
老车夫打起精神:“总归先过去看看,总得试试。”
新官府没来之前,他养不起孩子。
新官府来了之后,他抱不了孩子。
老车夫有些恍惚地坐回去。
他快分不清这是不是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