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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关城头,夜色未央。

卢绾与八目带着一身寒气与满心焦灼,如两道撕裂夜幕的箭矢,直扑守备府。

府内灯火通明,戚福正独自对着巨大的西境舆图沉思,指尖在王庭“舍王府”的位置反复描摹。

并未回头,早已预料到他们的归来。

“少爷!”

卢绾与八目单膝跪地,声音带着连夜奔波的沙哑沉重。

八目憋了一路,此时更是急不可耐,刚要开口汇报庞万青之事,却被卢绾一个眼神死死按住。

“。”

戚福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卢绾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忐忑,将夜探庞营的经过,从伪装入营、遭遇钟大松、庞万青现身、钟大松被擒,到庞万青那番剖心挖肝的怨愤独白与“封王裂土”的野心宣言,直至最后自己的临场决断——放弃斩首,以言语周旋脱身——事无巨细,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不敢有丝毫隐瞒,更不敢为自己的决定辩解,只是陈述事实,最后重重叩首:“属下……未遵少爷‘斩首’之令,擅作主张,放虎归山!甘领责罚!”

厅内死寂。

只有卢绾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八目粗重的喘息。

八目紧张地看着戚福的背影,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既为卢绾担心,又隐隐觉得卢绾……并非全错?

戚福终于缓缓转身。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邃,目光落在卢绾低垂的头顶。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整个厅堂,空气都凝固。

“卢绾,”戚福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刺骨,“你可知罪?”

卢绾身体一颤,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属下知罪!擅违军令,罪该万死!请少爷责罚!”

“哼!”

戚福冷哼一声,声音在卢绾心头炸响。

踱步到卢绾面前,兽袍衣摆扫过地面,带着凛冽的寒意。“你确实该死!”

八目心头一紧,要跳起来求情!

戚福接下来的话却峰回路转,带着冷静:“但不是因为你放走了庞万青。”

卢绾猛地抬头,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愕然!

戚福俯视着他,眼神锐利,要剖开颅骨,直视他最深层的思维:“你该死的是,直到此刻,你依然只看到‘放虎归山’这四个字!却看不到你这一‘放’,放出了什么!”

卢绾浑身剧震,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重复:“放出了……什么?”

“机会!”戚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洞穿迷雾的锋芒,“一个将庞万青这头盘踞拓关、心机深沉的老狼,彻底逼入绝境,为我所用的机会!一个搅动整个西境死水,让德拉曼如坐针毡的机会!”

猛地一甩袖袍,指向舆图上拓关的位置:“庞万青是什么人?三姓家奴!他背叛老舍王对德都的期望,虽无血缘但有抚养教导之实,又对德拉曼弑兄篡位首鼠两端!他对德都旧部刻薄寡恩,兔死狗烹!心中只有怨毒与贪婪,毫无忠义可言!这样的人,杀了他,不过是让拓关换一个可能更忠心的守将,或者陷入短暂混乱!但留着他……”

戚福眼中寒光爆射:“留着他,就是一个活靶子!一个行走的、吸引德拉曼所有猜忌和怒火的活靶子!你今夜在他中军帐内那番‘肺腑之言’,看似退让,实则句句诛心!你点破了他‘非庸碌反复之辈’,是在提醒他,更是提醒了暗中可能存在的德拉曼眼线:他庞万青,有想法,有野心!你最后安然离开,更坐实了他与你‘相谈甚欢’的嫌疑!以德拉曼多疑狠毒的心性,他会怎么想?”

卢绾如遭雷击,瞬间通体冰凉,随即又有寒气直冲头顶!

他明白了!

庞万青现在就是一颗被架在火上烤的栗子!

杀了他,是帮德拉曼除去一个隐患;不杀他,他反而成了吸引德拉曼火力、牵制王庭精力的绝佳诱饵!

而且,庞万青为了自保,下一步极可能——

“他要么狗急跳墙,彻底倒向德拉曼,成为攻打我郑关最急先锋!要么……”

戚福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就只能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倒向我们!无论他选哪条路,主动权,都已部分掌握在我们手中!他庞万青,已经成了我戚福棋盘上,一颗无法自主、只能随我心意跳动的棋子!这就是你那一‘放’,放出的局面!远比一颗死人头,有价值得多!”

卢绾恍然大悟,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原来少爷的“斩首”之命,根本就不是目的!

那只是逼迫庞万青暴露、将其逼入绝境的引子!

少爷要的,从来不是庞万青的命,而是他这个人,和他背后所代表的力量与变数!自己误打误撞,竟然……做对了?

“可是少爷,”八目忍不住插嘴,脸上带着后怕,“那老匹夫阴得很!万一他还有后手,趁我们不备……”

戚福的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后手?他当然樱你以为他屏退左右,真的只是为了跟你卢绾掏心窝子?他那些‘黑甲卫’是吃素的?钟大松被拿下,他营中德都旧部岂会善罢甘休?此刻他的大营,恐怕比我们这里更‘热闹’!他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立刻对我们动手?他需要时间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更需要时间……做出他最终的选择!”

为了印证戚福的话,雪狼骑斥候闪入厅内,单膝跪地,声音急促:“报!拓关方向,庞万青大营有异动!内部似有火光与喊杀声!规模不大,但绝非寻常!”

戚福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淡淡颔首:“知道了。继续监视。”

恰在此时,又一亲兵满脸激动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报——!少爷!栾卓!栾卓回来了!他……他带着好多人!黑压压一片!还迎…还有好多熟悉的面孔!是大头!还有好多福寨的老兄弟!已经到了关下了!”

“哦?”

戚福眼中掠过真正的、带着温度的亮色,嘴角的笑意也真切了几分,“终于到了!开城门!迎他们进来!”

压抑的气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散!

卢绾和八目也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福寨的旧部!少爷真正的根基!

戚福大步走向门口,兽袍在身后猎猎作响,声音带着掌控全局的从容与激昂:“卢绾,你虽歪打正着,但临机决断,胆大心细,未酿大错,功过相抵!起来吧!随我去迎栾卓!”

走到门口,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心神剧震尚未平复的卢绾,语气深沉:“记住,为将者,谋全局,不谋一域;算大势,不算利。杀一人易,乱一局难。庞万青这颗棋子,现在……才真正活了!”

完,戚福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八目赶紧上前一把拉起还在发懵的卢绾:“还愣着干啥!栾卓回来了!少爷的旧部也来了!大的喜事!”

卢绾被八目拽起,看着戚福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回味着少爷那番振聋发聩的话语,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随之涌起的,是前所未有的明悟与后怕的庆幸。

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与八目一同快步跟上。

郑关城下。

沉重的城门在黎明的微光中缓缓洞开。

关外,一支肃杀庞大的队伍静静矗立。

最前方,正是风尘仆仆却眼神灼灼的栾卓!

身后,是两千名甲胄鲜明、气势沉凝如山的黑虎营精锐!

这些精锐之间和后方,是数百名衣衫破旧、眼神却明亮、充满了激动与期盼的熟悉面孔——大头、莽牛、关丈……一个个曾在福寨并肩作战、历经劫难却顽强存活下来的老兄弟们!

他们看着洞开的城门,看着城头迎风招展的、绣着狰狞狼首的玄色大旗,看着出现在城门洞中的、挺拔如青松的身影,无数双眼睛瞬间湿润了!

“少爷——!”

大头粗犷的、带着哭腔的嘶吼,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压抑已久的情感!

数百个声音汇聚成山呼海啸的呐喊,带着血与火的记忆,带着颠沛流离的辛酸,更带着重归主心骨的狂喜与忠诚!

“戚福少爷——!!”

声浪滚滚,直冲云霄,要将郑关的城墙都震得颤抖!

这汇聚了东境精锐与福寨旧部的生力军,注入躯干的新鲜血液,让整个郑关,在这一刻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磅礴生机!

戚福站在城门中央,任由兽袍在晨风中飞扬。

看着眼前这支汇聚忠诚与力量的大军,看着栾卓、大头他们激动而坚毅脸庞,再望向远方拓关方向尚未平息的隐隐火光,嘴角缓缓勾起足以令整个西境风云变色的、冰冷而强大的笑意。

棋子已落,棋局已活。德拉曼的王庭庆功宴,该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