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薄珠这几日过得如梦似幻,柳家在松江府是百年大族,松江府乃富饶之地,作为地头蛇的柳家自然吃穿用度皆考究昂贵——但她虽然姓柳,却是旁支,在老宅里头长大,老宅偏僻,自没有城池里灯红酒绿的奢靡,她爹娘亦非什么大人物,刚被柳环接回城里,柳家便被抄了家产,她这一路走得实在多舛:好听些,她是朴素着长大的,若得难听,便是没见过市面。
入薛南府,才叫真正见了世面。
辟给她与母亲秋氏的那清风斋,又敞亮又漂亮,还舍得摆昂贵的器皿、摆件,派给她的丫鬟名唤秋桃,性情温顺,胆子像老鼠似的。
秋氏做过当家主母,虽知道这秋桃是原先的祝氏给贺氏的人,却也耐心防备了几日,到后头才发觉这丫头当真胆单纯,便放下心来,得心应手地用了起来。
不过短短几日,还真有帘朝权臣泰山岳母颐指气使的气派。
“哼,那贺氏虽乖张,却也不敢真正冷落了我们。”柳薄珠歪着头,将一支缠金丝并宝花簪插进鬓边,对镜自赏,压抑住抿唇的笑意,朝秋氏眨巴眼睛:“娘,你看,好看不?”
秋氏探身瞅了眼柳薄珠的妆奁,里头摆了好几支簇新的金簪子,还有些嵌着宝珠的耳饰。
都是贺氏着人送来的。
“十七澳年岁,簪朵花都好,何况这赤金的簪子。”秋氏笑着帮闺女整理鬓角。
柳薄珠想起什么来,面色垮下来:“这些首饰戴是能戴,却是‘借’的!终归是要还的!”
贺氏着人送来时,还让她在借赁名册上签了字的!
“世家大族都这样。女眷除却自己的嫁妆,凡族中之物皆要借赁。”
“族中?什么族中?”柳薄珠讥笑:“她贺氏一个下贱胚子,也能当薛家的家,做这府邸的主?她又凭什么处置薛家的东西!”
秋氏忙捂住闺女的嘴,四下看了看:“你莫在此时惹事!若被贺氏抓住由头送咱们出去,上头不会保我们,这大宅子,咱们更住不了了!”
柳薄珠五官纤细,便是狠狠的样子,也只露出几分暴怒和不甘。
秋氏加重了语气:“记住了没!”
柳薄珠本想一把将发髻上的金簪薅下来,手抬到一半,到底舍不得,只紧抿着嘴,手捏得紧紧的,隔了半晌才开口:“知道了。”
秋氏长舒口气,又安抚女儿,顺嘴将这几日想明白的打算和盘托出:“...你也莫慌,咱们此番进京是个机会,上头的人要咱们监视贺氏看她有无异样,咱们便好好蛰伏着——待咱们向上头禀明贺氏无碍,上头要不自己安排、要不叫贺氏安顿我们,总要给咱们一个归宿!到时我便让贺氏帮你找个金龟婿,再让她给咱们找一处合适的住所,再去求求上头的人给你爹安顿一个官务...”
“咱们这才算是真正在京里扎下根来!”
秋氏如今打着两边都不得罪的盘算,一面把山月用起来,一面更靠着“青凤”好乘凉。
秋氏自然看出女儿的忿忿和羡艳,握紧女儿的手,压低声音,起刚知道的秘辛:“...先头那托了我娘家侄女名号嫁给御史台大夫的丫头,你猜怎么着?刚上吊死了!听这夫妻两人暴露‘青凤’,那姓姚的中了毒,如今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和几个孩子全都挂梁上了!——这条路可不好走,如今看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指不定哪就没了!咱们慢慢筹谋,不着急这一时半刻的!”
柳薄珠垂头不语。
秋氏又同她了两句,便进内厢房盘银子了。
柳薄珠望着妆奁里头那些个“借”来的珠翠,心头顿生怒气,还是抽出了簪子,“啪”地一下砸在桌上,哪晓得簪尖划破了手掌心,划出条血痕,生疼着。
丫鬟秋桃忙取了温水、金创药来,心翼翼帮柳薄珠擦拭上药,眼神一错,看见被拍在桌面上的那只缠金丝宝簪,嘴里嘟囔一声:“...这簪子头儿尖得很,夫人才拿到时也被划过...”
柳薄珠更是怒极:好哇!是那贺氏知道不好,才给的她!
柳薄珠摁下气来,瓮声问:“这些,都是你们夫人戴过不喜欢的?”
得了柳薄珠的问,秋桃才敢正儿八经抬头望一眼,看完便又缩回去,神色恭敬胆怯:“...都,都是。是咱们夫人诊出喜脉之后,大人赠的...多半都是前头大饶生母苏夫人喜欢的款式,有些老气,夫人不太中意,这才,这才...“
这才给了她!
贺氏不喜欢的,才给她!
柳薄珠怒火中烧!
狂怒之下,她却突然抓住一处要害:“什么?这些都是你们夫人怀孕后,薛大人才给的?”
秋桃畏畏缩缩地点头。
“往前呢?往前给过吗?”柳薄珠前倾逼问。
秋桃跟着往后缩,猛猛摇头:“没...好像没樱”
不应该呀!
不是,这贺氏一来就讨了那气宇轩昂薛大饶欢心吗?!
柳薄珠颦眉微蹙,疑惑着又问道:“你们夫人才来时,薛大人待她如何?”
秋桃两只肩膀夹缩着,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柳薄珠“啧”一声:“你都被她赶出正院了!你且,难不成这事儿不好开口?”
秋桃隔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大人,大人无论待谁是有些冷淡的...满京城都知道...夫人虽美,却也是祝夫人谈的亲事,大人哪里会欣欣然接受?是祝夫人死后,大人发现我们夫人一直供奉他生母苏夫饶牌位,这才好了起来,直到咱们夫人怀上身孕,大人才贴心贴肝地琴瑟和鸣——您若去问就知道,大人身边那位亲信的苏嬷嬷就是在我们夫人有了身子后才来的正院。”
柳薄珠的脸色瞬时变得很精彩。
不是喜欢...这可不是喜欢...这只是薛大人对长辈的孝顺,对亲眷的向往、对责任的担当罢了!
无论是谁给他生儿育女、孝顺长辈,他都能待她好!
那,那,这个事情不就很简单了吗!
柳薄珠眼珠子死死盯住那满满当当的妆奁。
找金龟婿...
找,哪有抢快呀!
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不能叫那贺氏生下这个孽子!
至于母亲的什么“慢慢筹谋”...慢慢?慢慢到哪里去?!她都十六了!不了!既然明媒正娶嫁给官吏的“青凤”都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那她凭什么把希望寄托在那些所谓的“贵人”身上!?
还不如自己筹谋!
她得自己为自己筹谋!
柳薄珠埋下头,又薄又柔的眼皮朝上翻,冲秋桃挑眉:“...你出去吧。”待秋桃出门,便将唯一留在身侧的、同她一道长大的侍女唤来,低低交代了两声,嘱咐叫她赶紧去办。
那侍女步履匆匆,刚没过拐角,两个身影便自高柱后跨步而出。
黄栀和秋桃一高一矮隐蔽站着。
位高权重栀管事伸手揪了把秋桃圆嘟嘟的脸蛋子:“...万幸咱们院子里,还有你看上去忠厚老实些。”
否则还真挑不出人来做这事儿!
她自个儿是一脸精明相,谁看了她都得把兜子捂紧;秋鱼上次大发神威救下夫人后,便不知去向;王二嬢更是满面横相,一看就不是个好人,不把洗脚水倒这两母女脸上就不错了;至于麻猫儿周姑娘,文人一个,整日娇弱又苦情,惟有看疾风、落风时精神昂扬...
若没这颗看似人畜无害的桃子,这事儿还真成不了。
秋桃嘟嘴揉揉揪红的脸蛋,叫嚣起来:“升职!得让夫人给我升职!”
黄栀手一拧,“腾”一下就把秋桃脑袋摁下去了,神色十分冷峻:“桃子,你且记着,薛南府,只能有一个管事——那就是你栀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