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的树叶簌簌落下来时,我正攥着妈妈的衣角站在青石板路上。
她刚从百货大楼买了块碎花布料,布料边角蹭过我手背,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
\"抓紧了,\"她回头叮嘱,鬓角碎发被风掀起,\"这条巷子里的糖画爷爷,今该出摊了。\"
那时的巷子总像浸在蜜里。青石板被几代人踩得发亮,墙根爬满青苔,偶尔有谁家的花猫蜷在竹筐里打盹。
妈妈牵着我的手,步子迈得轻快,鞋跟敲在石板上嗒嗒响,混着远处卖豆腐脑的吆喝,像支没谱的调。
我总爱数墙上的砖缝,数到第十七道时,糖画爷爷的铜勺准会在青石板上划出金黄的弧线,孙悟空的尾巴还冒着热气,就被我举在手里。
昨晚的梦却把巷子泡在了水里。
还是那条路,却突然窄得喘不过气!
青石板变成烂泥,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混着腐烂的落叶泛着腥气。
我明明记得上次来是晴,妈妈还笑着这里的泥\"养人\",可此刻头顶的是灰的,像被谁用墨汁泼过。
\"抓紧了。\"妈妈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点模糊的回响。
我抬头看见她的背影,还是那件藏青色外套,衣角被风掀起的弧度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可她手里没有布料,也没有糖画,只有一辆半旧的电动车,车座上积着层薄灰。
\"坐上来。\"她回头时,脸像是蒙在雾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的眼睛很亮,像落了两颗星星。
我跨上车后座,手刚要抓住她的衣角,车子突然动了。
电动车开得飞快,烂泥被车轮溅起,打在裤腿上冰凉。
两旁的墙突然变高了,像被人硬生生往上拔过,墙缝里渗出黑水,滴滴答答落在肩上。
我想喊妈妈慢一点,嘴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听见风灌进耳朵的呜呜声。
转弯的地方突然涌来好多人。
他们都穿着灰色的衣服,脸长得一模一样,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每个人都在往前走,肩膀撞着肩膀,没人话,只有脚步声踩在泥里的咕叽声。
电动车被挤得晃了晃,我下意识抓紧妈妈的衣服,却只抓到一把空气。
\"妈!\"这一次终于喊出了声,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前面的背影晃了一下,好像要回头,却被人群推着往前去。
藏青色的衣角在灰色的人潮里闪了一下,像片被浪卷走的叶子。
我从车上跳下来,烂泥瞬间没过腿,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石头。
\"妈!\"我朝着那个方向跑,泥水溅到脸上,涩得眼睛发疼。
那些灰色的人还在往前走,没人看我,他们的肩膀像一堵墙,我撞上去,被弹回来,再撞上去,又被弹回来。
我看见妈妈的外套在人群里又闪了一下,就在前面第三个拐角。
我拼命往前挤,手指几乎要碰到那片藏青,却被一个穿灰色风衣的人猛地一撞,踉跄着摔在泥里。
等我爬起来时,那片藏青不见了。
人群还在流动,像条没有尽头的河。
我站在原地,烂泥已经没过膝盖,冷得像冰。
四周的墙越收越紧,巷子窄得只能容我一个人站着,抬头能看见的只剩下一条缝,灰扑颇,像块脏抹布。
我开始数墙缝,一道,两道,三道......数到第十七道时,没有糖画爷爷,只有墙缝里渗出的黑水,在我脚边积成个的水洼。
水里映出我的影子,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全是泥,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妈......\"我蹲下来,抱住膝盖。
泥水里好像有谁在话,细细碎碎的,像妈妈以前给我讲故事时的语调。
我侧耳听,却只听见自己的哭声,混着泥水咕叽咕叽的响。
后来就亮了。
窗帘缝里透进点微光,照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妈妈昨削好的苹果,用保鲜膜盖着,还带着点果肉的粉色。
墙上的日历停在星期五,旁边贴着张便签,是妈妈的字迹:\"记得带伞,今有雨。\"
我坐起来时,枕头湿了一块。
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楼下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还有谁家的孩子背着书包喊\"妈妈再见\"。
厨房的方向传来响动,我光着脚跑出去,看见妈妈正站在灶台前煎鸡蛋,晨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涌进来,给她的满头白发都镀上层金边。
\"醒啦?\"她回头时,鬓角碎发被阳光照着,像落了层金粉,\"昨晚听见你梦话了,是不是又梦见时候那条巷子了?\"
煎蛋在锅里滋滋响,香气漫了一屋子。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的腰,她的外套是暖的,带着洗衣粉的味道。
\"嗯,\"我把脸埋在她背上,声音有点闷,\"梦见巷子变窄了。\"
\"傻孩子。\"她笑着翻了个面,鸡蛋的金黄边缘卷起来,像朵的云,\"巷子哪会变窄呢,是我家丫头长大了,步子迈得大了。\"
锅里的油溅起个火星,落在灶台上,像颗星星。
我数着妈妈的白头发,一根,两根,三根......数到第七根时,她把煎蛋盛进盘子里,边缘还冒着热气。
\"快洗漱去,\"她把盘子往桌上一放,叮当一声,\"今去公园走走吧,你时候总爱爬的那棵柳树,现在长得更高了。\"
“嗯。”我应了一声,往回走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妈妈的背影,突然想起梦里那条窄窄的泥路,原来不是巷子变窄了,而是我怕了,怕有一,再也跟不上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