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份来自检测中心的加急报告时,杨平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消散。
这种催吐剂明显是人为让乐乐服下的,杨平终于明白,赵主任作为南都附一儿科掌门人,什么样罕见的器质性疾病没见过?他亲自跟进这么久却选择转诊,明他可能已经隐约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但缺乏确证,更缺乏处理这种极端敏感情况的多学科支持系统。将病例转给以创新思维和跨学科见长的杨平,既是无奈之举,也是明智之选。
这个诊断一旦坐实,不仅关乎一个孩子的健康,更关乎一个家庭的存续,甚至可能引发医疗纠纷,毕竟孩子在南都附一就诊两年,附一团队是否该更早发现问题?直接摊牌将是灾难性的,对患者家庭是,对两家医院的声誉和关系也可能如此。
他需要一个周全的计划,既要揭示真相保护孩子,又要给母亲一个接受帮助的台阶,还要顾及转诊方南都附一的立场和颜面。这已经不只是一次医疗诊断,而是一次涉及医学、心理学、伦理学、甚至社会学的复杂干预。
杨平再次邀请了赵永春主任,并建议请一位资深的精神科或心理科医生共同参与。附一那边听三博这边可能有突破性进展,反应出乎意料地迅速。不仅赵主任来了,之前打赌的神经内科孙主任,还有另外两位好奇的老教授也顺便跟了过来,美其名曰“学习交流”。
次日下午,三博医院会议室里,气氛有些微妙。椭圆长桌一侧坐着附一的四位专家:赵永春主任眉头微蹙,翻阅着面前的资料,表情复杂。既有对可能找到答案的期待,又有对那个预期答案的不安;孙主任看似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但眼神锐利,嘴角挂着笑意;精神科的陈明华教授五十多岁,戴着金边眼镜,气质温和而专注;还有一位是附一儿科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吴振华,已近退休,被这个他也有所耳闻的疑难病例吸引而来。
三博这边,杨平坐在中间,左侧是李民医生,右侧是宋子墨、徐志良、夏书、张林和五。
“杨教授,听你找到了乐乐病情的突破口?”孙主任率先开口,笑眯眯的,“这孩子在我们附一折腾了两年,赵主任的头发都白了好几根。要真是连我们都挠头的疑难杂症被你破解了,我不仅将《中华神经内科杂志》创刊号合订本送给你观摩一个月,而且那套《神经系统疑难病例合辑》孤本,送你观摩两个月都行!”
杨平笑了笑,语气平和:“孙主任言重了,医学难题的解决往往需要时机和多方协作。赵主任前期做了大量扎实的排除工作,才让我们有可能聚焦在更特殊的方向上。”
他示意李民将准备好的资料分发给大家,然后站起身走到白板前:“在赵主任前期工作的基础上,我们调整了观察重点,今请各位来,是想一起参与这个病例最后的诊断推理。”
他在白板上逐一列出关键特征,最后写下:“胃内容物中检测出医用催吐剂成分”。
写完这一点,杨平转身面对众人,特别看了赵主任一眼:“基于这些特征,特别是最后一点确凿的毒理学证据,这是在赵主任前期全面排除了器质性疾病的基础上,我们才敢做的针对性检测,各位认为最可能的诊断方向是什么?”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附一的几位专家快速翻阅着手里的资料。赵主任的目光在毒物报告上停留了很久。监控摘要截图里那些可疑的关联时刻,症状日记工整到偏执的笔迹,还有这份白纸黑字的毒物报告,所有这些碎片,与他两年来隐约感到的“不对劲”终于拼凑成了一幅完整的、令人心悸的图景。
吴振华老教授摘下老花镜,长叹一声:“代理性孟乔森综合征?”他看向赵主任,“永春,其实你早有感觉,对不对?”
代理性孟乔森综合征:照顾者通过伪造各种症状,让被照顾者去医院接受一些完全不必要的诊治,这样以满足自己“照顾患者”的病态心理需求,照顾者才是患者,而被照顾者是受害者,一般受害者是没有自主行为能力的儿童。
这种疾病带有严重虐童倾向,据报告的数据,受害儿童死亡率高达到10%。
赵主任缓缓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是的,吴老。但我……我不敢也不愿往那个方向想。没有确凿证据,谁能对一个如此尽心尽力的母亲提出这样的质疑?而且在我们附一,专科细分明确,儿科就是儿科,精神心理科就是精神心理科,缺乏处理这种跨界病例的协作机制。”他转向杨平,眼神复杂,“杨教授,你们设计的那套观察方案——24时监控下的症状记录、照顾者行为的关联分析,很巧妙,也很必要。更重要的是,你们具备跨科学的复核知识,这是在其它医院很难做到的,在其它医院即使多学科会诊也会显得很撕裂。”
这番坦诚的告白让会议室的气氛发生了变化,孙主任收起了玩笑的神色,陈教授认真地点着头。
陈教授开口道:“赵主任的困境很真实,在传统医疗架构里,除非有明确的精神科指征,儿科医生很难贸然请心理科介入一个躯体症状患儿的诊疗。而这种病例的最大特点就是,它的表现完全在非患者的躯体症状范畴内,患者的心理问题被隐藏得极深,真正的患者与所谓患者是分离的。”
杨平坐回座位:“这正是我想强调的,这个病例的解决,不是哪家医院更高明的问题,而是诊疗思维和协作模式的问题。赵主任能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产生疑虑并选择转诊,本身就需要极大的专业洞察力和勇气,如果没有赵主任前期的大量排查,我们也不一定能够找到诊断,能够想到的所有疾病都不符合,这本身就是一个明确的指引。”
他打开投影:“现在我们需要面对的,是如何妥善处理这个已经确证的诊断。我们需要儿科、精神心理科、社会工作科的共同协作,甚至可能需要法律顾问、警察参与。沟通必须极度谨慎,不能是简单的揭穿。”
“但毒物证据怎么呈现?”宋子墨问道,“这是最敏感的部分,而且这部分证据是在我们三博发现的。会不会让家属觉得,附一两年都没发现问题,一到三博就查出下药?”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处,一时间,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杨平身上。
杨平早已思考过这个难题:“在沟通中,我们会淡化医院之间的界限,强调这是一个连续的医疗过程。我们会,附一前期的全面排查为最终锁定方向奠定了基础,而三博的观察环境和跨学科模式恰好为发现这种特殊行为模式提供了条件。对于毒物证据,我们将它呈现为在整个诊疗过程的全面复查中发现的异常,而不是三博新发现的罪证。”
他看向赵主任和陈教授:“沟通由我、赵主任和陈教授三人主导如何?赵主任代表前期诊疗团队,我代表当前团队,陈教授提供心理专业视角。我们形成一个连续、统一的专业阵线,避免给家属造成医院之间结论不一致的印象,是否需要警察介入,我们看事情的发展,但是提前将此事做备案。”
赵主任有些意外,随即眼中流露出感激。杨平的这个安排,不仅保护了附一的专业声誉,更体现了一种难得的格局,医学的本质是解决问题,而非争抢功劳。
“我同意。”赵主任郑重地,“作为乐乐前期的主诊医生,我有责任参与这个艰难的沟通过程。”
孙主任此时站了起来,走到杨平面前,伸出手:“杨教授,我为我刚才的玩笑话道歉。你不仅医术高明,更有这份胸襟和智慧。合订本和孤本,我回去就亲自给你送来。”
沟通在第二上午进行,乔女士看到赵主任时明显愣了一下:“赵主任,您也来了?”
赵主任温和地点头:“乐乐的情况我一直记挂着,杨教授邀请我参与这次重要的讨论,我很感谢,我们对乐乐的治疗是一个连续的过程。”
这次沟通比预想的还要艰难。
当杨平逐步呈现观察证据时,乔女士的反应异常激烈:“你们这是在暗示我害我儿子?赵主任,乐乐在附一两年,您最了解我们,我是那种人吗?”
赵主任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乔女士,这两年里,我亲眼看到您为乐乐付出的一牵没有一个母亲会故意伤害自己的孩子。但有时候,过度的爱和焦虑,加上过去的创伤,可能会让饶行为出现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变化。”他翻开乐乐在附一的病历,“您记得吗?去年三月,乐乐在附一住院时,有三次呕吐发作后,我们常规检查了胃内容物,当时没有做毒物筛查,如果那时候我们想得更广一些……”
他没有完,但话中的意味让乔女士僵住了。
陈教授适时接话,从心理创赡角度分析了乔女士童年经历与当前行为可能的关联。当谈到她八岁起照顾癌症母亲的经历时,乔女士的防御终于开始瓦解。
“有时候……我觉得只有乐乐生病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感觉到被需要……”她泣不成声,“在附一的那两年,每次医生们围着他讨论病情,每次护士对我‘您真是个伟大的母亲’,我都觉得那是我唯一的价值。”
赵主任的眼眶有些发红,他现在完全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病例会如此棘手,这位母亲需要的不仅是孩子的治疗,更是她自己内心创赡治疗。有人用童年治愈一生,而有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沟通结束后,支持组立即启动了干预方案。由于赵主任的参与,父亲对方案的接受度更高了,他信任这位跟进了两年的老专家。方案延续了杨平的设计:乐乐暂时由父亲一方照顾,乔女士开始系统心理治疗,家庭治疗同步进校
但在法律和伦理审查环节,出现了一个新问题:附一作为前期诊疗机构,是否需要为未能更早发现问题承担一定责任?乐乐在附一期间是否有过本可发现的伤害行为?
杨平提议召开两院联合伦理会议,会议上他坚持了一个观点:“医学是一个不断认知的过程。两年前,在缺乏明确指征的情况下,任何医院都不可能对一位尽心尽力的母亲进行毒物筛查或监控观察。附一团队做了符合当时认知水平的规范诊疗。我们现在能发现问题,是因为站在了附一两年扎实工作的肩膀上,并且采用了不同的观察视角和协作模式。”
最终,两院伦理委员会达成共识:这是一个医学认知局限和诊疗模式局限的问题,而非医疗过失。联合声明强调,该病例的解决体现了跨院协作、多学科整合在现代医学中的重要性。
一周后,乐乐出院了。父亲来接他时,孩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乔女士的心理治疗也正式开始了,陈教授每周两次为她做心理治疗,赵主任偶尔也会通过电话跟进情况。这已经超出了普通儿科医生的职责范围,但他:“这个病例教会了我,医生的思维有时需要跨越专科的边界。”
孙主任果然抱来了那套珍贵的合订本和孤本,“好的,借你两个月。”他用力握着杨平的手,“不过我看以后我们两家的合作恐怕不止两个月。”
赵主任的感慨更深:“杨教授,谢谢你。不仅是为乐乐这个病例,更是为我个人,这个病例让我反思了很多,我们附一有最好的专家、最先进的设备,但有时恰恰因为这种最好,我们容易陷入专业傲慢,忽略了不同学科协作的可能。把乐乐转诊给你,是我今年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杨平回到办公室,宋子墨正在整理乐乐的完整病历档案,这份档案现在厚得惊人——包含了附一两年和三博几的所有记录,以及两院多学科团队的讨论记录。
“这也许能写成一篇很好的个案。”宋子墨,“不只是关于代理性孟乔森综合征,更是关于医疗协作、医学伦理和人文关怀。”
张林抬起头问:“杨教授,您赵主任当初转诊时,是不是已经基本确定是这个方向了?”
杨平沉思片刻:“我认为他有了强烈的怀疑,但缺乏证据,也缺乏处理这种病例的支持系统,他可能是为了慎重起见。”
一个月后,乐乐的父亲发来一张照片——孩子在学校运动会上得了跳绳比赛第三名,笑得灿烂。乔女士的治疗进展虽然缓慢,但已能开始正视自己的问题。
pS:这是丁香园上的一个病例,可能也有读者已经看到这个病例。代理性孟乔森综合征,之前没有在丁香园上看到这个病例的时候,我只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次,所以非常感觉分享病例的医生,这是中国大陆第一例报道的病例,所以拿出来当做日常写一写。这种病为什么这么罕见,有两个原因:一,本来这个疾病罕见,二、我们普遍对心理学和心理治疗不重视,很多心理上的问题藏在心里,不会拿出来去看医生,这是传统文化导致的。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