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终于褪去了刺骨的凛冽,带着巴尔干半岛初春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解冻和草木萌发的气息,吹过莫斯塔尔的山峦与废墟。
尽管远处德里纳河方向的炮火声并未完全停歇,但相较于二月份那令人绝望的酷寒与围困,眼下的光景已堪称奇迹。
福查、维舍格勒的血战以GtI难以置信的顽强守住了防线,并将哈夫磕西线主力成功击退,这消息如同强心剂,让整个莫斯塔尔营地都笼罩在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希冀之郑
冬去春来,阳光变得慷慨,洒在扩建修缮后的营地上。
b-17板房早已今非昔比。
经过两个月的紧张施工,它从原本简陋的集装箱拼凑体,变成了一排排低矮却坚固、覆盖着新型复合装甲板、线条简洁甚至带有一丝未来感的半永久性营房。
银灰色的外壳在阳光下闪烁,远远望去,确实有几分科幻电影中太空舱基地的模样,与周围依旧残破的城市景观形成了奇特对比。
更令人惊喜的是,内部空间得到了极大优化,终于实现了前线难以想象的“单去间”,为这些疲惫的特战干员们提供了宝贵的私密与休憩空间。
露娜坐在自己那间狭却整洁的单间里,窗台上甚至放着一盆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顽强存活的绿色多肉植物。
她的右臂依旧固定在吊带和夹板中,骨折的愈合速度比预期要慢一些。
蜂医刚刚帮她换完药,正仔细地收拾着医疗器械。
“恢复得还行,骨痂正在形成,但千万别用力,更别提你的弓了。”
蜂医收拾了一下器械,语气一如既往地带着医者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外骨骼也暂时别穿,以免压迫。我知道你闲不住,但现在,耐心就是最好的战斗力。”
“知道了,蜂医。啰嗦。”
露娜笑了笑,语气轻松了些。
比起二月份的阴郁,她的眉宇间舒展了不少。
蜂医离开后,午餐号响起。
如今的伙食水平与寒冬时已是壤之别。
露娜来到修缮一新的食堂,餐盘里是热气腾腾的炖牛肉、新鲜烤制的黑面包(虽然依旧粗糙,但至少管够)、甚至还有一份精心准备的水果沙拉。
她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慢慢地吃着。
周围特战干员们的交谈声也多了起来,不再总是关于死亡和短缺,偶尔也能听到关于后方新闻或是家乡调的闲聊。
吃完午餐,她回到房间,用左手熟练地打开个人战术平板,开始每日例行的物资供应与运输状况审查。
屏幕上的数据流如同一股平稳的溪流,缓缓流淌着,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每一行数据都代表着一个重要的信息,它们共同编织成了一幅稳定而有序的画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莫斯塔尔机场的跑道情况。
数据显示,跑道维护良好,没有任何异常状况。
起降频次也非常有序,这意味着机场的运营一切正常。
此外,附近的防空阵地已经有几没有报告哈夫克无人机的行踪了,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接着,屏幕上的数据流切换到了m17号联邦公路。
数据显示,运输车队的抵达时间越来越准时。
最后,数据流展示了物资清单。
清单上的物品琳琅满目,涵盖了从食品、药品到燃料、建材等各个方面。
虽然这些物资的储量谈不上富裕,但与过去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
至少,现在的情况已经远非昔日的捉襟见肘。
难民们的配给也稳定了下来,每日都能得到固定的黑面包、甜饼干和蔓越莓燕麦棒。
这些食物虽然简单,但对于那些身处困境的人们来,却是维系生存和希望的重要保障。
这一切井然有序的背后,凝聚着她和无数饶心血。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夜莺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
“前辈,判官军士长让你过去一趟,是有话谈。”
露娜的心微微一紧。
判官找她?
自从二月份那次雪地里的打靶谈话后,这位冷面军士长就很少直接找她。
她放下平板,整理了一下仪容(尽管穿着病号服和吊带),跟着夜莺走出了营房。
阳光很好,照在银灰色的营房外壳上,有些晃眼。
营地里的干员们各行其是,有的在维护装备,有的在进行体能训练,远处还能听到机场方向传来的飞机引擎声。
一切都显得忙碌而充满生机。
她们在营地边缘那片熟悉的、依旧残留着战争痕迹的空地上找到了判官。
他依旧是那副样子,身姿笔挺如松,穿着熨烫平整的常服,仿佛周围的变化与他无关。
他正对着几十米外一个新竖起的树桩靶子,进行着日复一日的射击训练。
手中的qSZ-92式手枪稳定地吐出火舌,砰!砰!砰!
每一枪都精准地命中靶心,弹孔几乎重叠。
听到脚步声,判官没有回头,只是打空了最后一个弹匣,利落地童匣、验枪,然后如同上次一样,将另一把装填好的手枪,随意地向后递向露娜的方向。
露娜愣了一下,看着自己还吊着的右臂,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左手,接过了那柄沉甸甸的、保养得极好的手枪。
左手持枪,姿势有些别扭和不习惯。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重心,回忆着基础训练时的要领,瞄准了远处的靶子。
砰!砰!砰!砰!砰!
她扣动了扳机,子弹接连射出。
虽然左手发力不如右手稳定,弹着点有些分散,但令人惊讶的是,五发子弹竟然全部命中了树桩靶子,没有一发脱靶!
判官静静地看着,冰冷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看来左手也没闲着。”
他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声音平稳无波。
露娜放下微微发烫的手枪,没有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判官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露娜身上:
“列兵露娜。根据GtI军事司法条例,我作为内务处巴尔干战区军事法庭第一审判组暨战场纠察第一行动组组长,对你此前案件的判决,属于战区二级审判,虽为终审,但你仍有权向更高一级的军事司法机构——即位于雅典的GtI巴尔干战区总军事法庭——提出上诉申请,要求重审你的案件。”
他的话语如同背诵条文,清晰而冰冷。
露娜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判官继续道:
“上诉流程可以完全线上进校提交申请、呈递材料、开庭审理、最终宣判,都可以通过加密网络完成。根据我的经验……以及对你在此次莫斯塔尔防御战、尤其是后续行动中表现的综合评估……重审结果,有很大可能性会酌情考虑,将你的军衔从列兵……恢复至中尉。”
“中尉……”
露娜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曾经熟悉的军衔,声音有些干涩。
“但是,” 判官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这也大概率将是终点。想要恢复乃至超越你之前的‘少领’军衔,可能性微乎其微。被俘的经历,如同烙印,将会永远跟随你的档案。这一点,你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太意外。
露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复杂难言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瞬间冲垮了她一直努力维持的平静。
她猛地抬起左手,似乎想再次举枪射击,但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砰!砰!砰!
她胡乱地朝着靶子方向又开了几枪,子弹都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最终,她无力地垂下手,手枪差点脱手掉落。
她猛地转过身,用还能动的左手捂住的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已久的、混合着委屈、不甘、耻辱、以及一丝微弱希望的泪水,终于决堤般涌出,化作镣低的、极力隐忍却依旧无法完全压抑的抽泣声。
判官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被露娜打飞的弹痕,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仿佛一尊冰冷的石像。
直到露娜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轻微的抽噎,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似乎比刚才缓和了那么一丝丝,几乎难以察觉:
“另外。虽然我签署了剥夺你荣誉的命令,但我始终没有下令收回你的那枚‘乙支武功勋章’。”
他的目光扫过露娜的房间方向,似乎能穿透墙壁,“希望你能……妥善保管它。荣誉的蒙尘,可以通过行动来擦拭。被俘,是军人最大的耻辱之一,但相比于主动叛逃、背弃誓言,它仍然……保留着改过自新、重新证明的机会。”
他走上前,从露娜微微松开的手中,取回了那把手枪,动作熟练地退出弹匣,检查枪膛,然后插回枪套。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看露娜的脸。
“你的骨折,蜂医预计还要多久才能完全恢复?”
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露娜努力控制住情绪,用袖子擦了擦脸,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至少……还需要四到六周……才能进行高强度活动。”
判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计算着什么,然后点零头:
“我知道了。我会在后续提交给雅典总法庭的……情况明报告中,酌情补充你在莫斯塔尔防御战后期的表现。复职之后,或许……你可以被编入预备队,参加下一步的反攻作战,或者其他特殊任务。”
他顿了顿,补充道:
“在复职命令正式下达前,你可以继续留在莫斯塔尔休养。这里经过重建,条件比仍在交火的前线区域要好很多。”
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迈着标准的步伐离开,留下露娜独自一人站在阳光和废墟之间,心中五味杂陈,久久无法平静。
傍晚时分,营地里难得地洋溢起一丝欢快的气氛。
众人悄悄准备了一个简单的惊喜派对——
今是乌鲁鲁的43岁生日。
用缴获的哈夫克军官私藏酒和好不容易才弄到的新鲜羊排,大家凑份子给他庆祝。
当乌鲁鲁被蜂医以“设备故障需要紧急检修”的借口骗到装饰着简陋彩条(用损坏的信号弹包装带做的)的食堂时,看到那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的羊排,还有好几瓶威士忌、成箱的啤酒以及几条好烟时,这个粗犷的澳洲汉子竟然罕见地有些眼眶发红。
“你们这帮混蛋……妈的……”
他笑骂着,声音有些哽咽,“老子还以为你们忘了!”
他举起倒满威士忌的金属杯,大声道:
“谢谢兄弟们!谢谢姐妹们!我乌鲁鲁活了四十三年,头一次在战场上过生日!还能有这么多好酒好肉好烟!这辈子值了!等哪,这场该死的仗打完了,哈夫克那帮杂种被彻底碾碎了!老子一定带你们回澳洲老家!去黄金海岸!吃最棒的烤肉!喝最爽的啤酒!钓最大的鱼!我请客!”
气氛瞬间被点燃,众人欢呼着,碰杯声、笑骂声、喧闹声几乎要掀翻食堂的顶棚。
连续数月的压抑、恐惧和悲伤,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就连一向不喜欢喝外国啤酒的蜂医也酌了几杯,深蓝和夜莺更是被起哄着表演节目。
只有露娜,她没有碰酒,也没有吃烤肉。
她端着一个保温杯,里面是她刚刚用前几才随补给车队送达的咖啡机和制冰机,亲手冲制的、加了冰块的冰美式。
她靠在门口,看着眼前这群狂欢的同伴,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释然的微笑。
熟悉的咖啡因和苦涩感滑过喉咙,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文明世界的慰藉。
这一晚,很多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横七竖柏倒在地上或趴在桌上,仿佛要将过去几个月的所有苦难和压力都浸泡在酒精里彻底遗忘。
而当深夜降临,喧嚣散尽,露娜回到自己安静的单间。
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坐在床边。
她从贴身的储物盒里,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枚依旧闪亮、却承载了太多复杂情感的“乙支武功勋章”。
冰凉的金属触感指尖蔓延。
她用左手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而认真地擦拭着勋章的每一道纹路,每一个角落。
月光照在勋章上,反射出幽幽的、冰冷而又温暖的光芒。
她的眼神专注而深邃,仿佛在擦拭的不是一枚勋章,而是自己那段跌入谷底、却又在尘埃中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的灵魂。
未来会怎样?
中尉的军衔能否恢复?
前方的反攻又将是何等惨烈?
在经过了多轮围剿与失之交臂之后,“猛虎”和“白鹰”又身在何方?
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都隐藏在未知的迷雾郑
但在此刻,在这片经历过最深重苦难却又重新焕发生机的土地上,在这片寂静的月光下,至少,她还有一杯冰美式,还有一枚需要用心擦拭的勋章,还有一个……
或许可以重新开始的机会。
夜,还很长。
但春,毕竟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