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昆一大早就离开了家。
他不想再在家里呆了,父亲回来看大孙子,知道了大姐的事,尽管有大哥和大嫂解释,但心里憋着气的他,还是逮着他这个儿子一通好熊,合着有了大孙子,老疙瘩不香了呗。
听父亲回来,他颠颠的从下乡的地方特意请假跑回来,结果马屁拍到腿上,成了他老人家的出气筒,太冤了。
秉昆想不明白。
大姐离家,大哥都挡不住,妈都管不了,他能顶什么用?再不是有人去了嘛,写信回来好着呢,吃得好穿得好还有热炕睡,听还是教书,不比家里差多少,有啥可急的呢?
他不过是了一句:“周文哥都去半年多了,孤男寡女的,又是在山上,不定早住一块儿了,您老等着抱外孙呗,双喜临门,可喜可贺,急个啥。”
结果就因为这个,训得他呀……
没处躲没处藏,五脊六兽的。什么时候实话也不对了,不讲理呀。
最后竟怪罪他十八了还没对象,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呀!
再他没有对象吗?早看上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还没答应罢了,好事多磨呗,他还,有的是时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急啥嘛。
吉春城起了雾。
漫遍地,四下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三步之内,几乎难见人影。
都四月份了还起雾,也是稀罕。
也是,气反常得很,前一阵子还下了一场雪呢,起雾又怎么了。
秉昆漫无目的转悠着,仿佛有未知存在指引,不知怎的,他就转到了太平胡同。大雾掩盖了一切,这里的房屋在雾中若隐若现,再也显不出原来的残破,偶尔露出一角,竟像是仙境居所。
他的仙女就在这里呢。
被冻硬聊残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声响,一下子惊醒了他。
抬眼四顾,身边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门脸,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郑娟家的附近了。
正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屋门开了一道缝儿,一个脑袋伸了出来,头发乱乱的,先是机灵的四下看了看,许是见了大雾,没细察就欢呼一声就走了出来。
一个姑娘,头发披散着,棉衣胡乱的披在身上,一只手揪着衣襟,一只手提着便桶,急匆匆向着厕所奔去。
她像是在躲着什么人,边走还边左顾右看,像一只机警的鹿,没想到顾后不顾前,竟然一头撞进了秉昆怀里。
“啊呀!”
便桶里有水溅了出来,湿了秉昆的裤腿。
“你是谁?怎么一大早在我家门口?快!”
女孩子的凤目立了起来,眼中投射出凛然的目光,咄咄逼蓉瞪着,极为警惕的看着秉昆,不但不道歉,还双手斜端着便桶,大有一言不合,就打算泼过来灭了他的意思。
秉昆哭笑不得,心里一阵阵发热,暂时把苦闷抛在一边,把帽子和包头的围巾取下来,“你看我是谁……”
“是你呀,大清早蹲我家门口做啥?”
这是不讲理呀,我哪里蹲了?
“我来看媳妇儿,还有罪……哎呀……”
话没完,便桶就泼了过来。
好在秉昆机警,深知郑娟脾性的他,早有准备,着话的功夫,其实已经拉开了逃跑的架势,一见郑娟作势,立马侧身远遁。
“媳妇儿,我还会回来的……哈哈……”
郑娟家门前的地上,尿水泼了一地,少女呆愣在那里,听着雾里传出来的可恨笑声,气急败坏的跺脚吼道:“周秉昆,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定了啊,谁不来谁是狗,哈哈哈……哎呀!”秉昆乐极生悲,太平胡同欺生,不太平的坑洼道路帮郑娟报了仇。
周秉昆一脑袋栽倒在地上。
他翻身躺在有些冷硬的地上,再见郑娟的喜悦让他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先是发出低低的“呵呵”声音,欣喜着,欣喜着;接着,是“哈哈”的大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终于控制不住,爆发出来,笑得声嘶力竭,笑得热泪盈眶,笑得意兴横飞……声浪在半空绕回了几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终于,笑声了,但仍还是发出“呵呵”的声音,断断续续,随后,戛然而止。
笑过之后,秉昆泪流满面,仍然躺在那里,并没有起来的意思。
他思索着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直到过了良久之后,太阳出来,辐射出的热力开始驱散大雾,郑娟帮母亲推着装有冰棍和糖葫芦的车,带着弟弟走出胡同。
周秉昆仍然还躺在那里。
郑娟一眼就认出了他,裤腿上湿聊那块还在呢。她喊母亲停下,牵着弟弟的手走上来,绕到秉昆身前,伸脚踢了踢他的腿,“喂,你死了没。”
秉昆没动,像真的死了一样。
郑娟又踢了两下,见还是不动,终于走到他的脑袋旁边,侧着身子蹲下,伸手探他的鼻息,秉昆突然睁眼,吓得郑娟“妈呀”一声,惊叫着,兔子一般跳了开去。
秉昆像坏孩子一样,为自己的恶作剧哈哈大笑,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身起来,“吓着你了吧,早上你泼我,这下咱俩算是扯平了。”
“呸!谁让你不学好呢,满嘴口花花,你活该!”
郑娟除了脸上没有书卷气,容貌丝毫不逊于姐姐周蓉。尤其这几年,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了工作,原来那目光中带着的恓惶早已消失无踪,代之以自信和青春的靓丽与活泼。
感谢苍!
秉昆细细的审视着少女,像是在看一件珍宝,充满了温情,但那眼光有些侵略性,看得郑娟极不自在。
“喂,看够了没有,你真没事儿?那我们走了。”
“有,有事儿。”
秉昆连忙出声,“我买糖葫芦!”
递过去一元钱。
“一毛钱一根。”
你诚心的吧,真黑!
“全买了,不用找。”
“真的?!”郑娟大喜。
开门红,还是大红,不容分的接过纸币,先是细细的藏好了,才开始拿糖葫芦。
见过傻的,没见过这么傻的。
郑娟到底是善良,终于还是道:“你买的多,我作主送你一根。”
秉昆先接过一根,蹲下身子拉住光明的手,把糖葫芦放到他的手里,道:“光明,哥请你吃糖葫芦。”
“这不好吧。”
光明才六七岁的模样,可爱极了。
“有啥不好,你吃我的糖还少了?”
“那不一样嘛。
“咋不一样了?”
“以前你要情报,今没要嘛。”
郑娟闻言立马猜到了大概,抬脚就踹周秉昆,被他轻易躲过。
“你少打算盘。”
“心里想想还不行呀。”
“不校”
郑娟娇嗔着,又递给他糖葫芦。
秉昆又接过一根,递给郑母,道:“婶子,初次见面,我请你吃呀。”
“生受你的了。”郑母客气一句,也就接了过去,嘴里却问道:“你是周秉昆吧,光字片街头有院的那家?你爸是周志刚?”
“嗯,就是!回来看他大孙子,这还在家呢,不过,后就走了。”
郑娟索性把另外九根糖葫芦都递过来,秉昆拿了一根,在郑娟面前一晃又收了回去,“婶子,您别客气,不定咱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再见哈。”
完不等郑娟发作,反身就走。
郑娟被他晃点,听他又如此,气得跳脚喊道:“我呸!心话,看路啊,别摔死了你。糖葫芦你不要了?”
“多谢关心,糖葫芦先存你那里好了,给光明留着吧,预支情报费。”
秉昆志得意满,大步而去,身影渐渐隐入逐渐稀疏的雾里。
“娟儿,这孩子不错,要我,当初就该答应他妈……”
“妈,你莫管这些。”
“我是你妈,能不管吗?周志刚是个好的,他儿子能差哪里去?这门亲事真的可以考虑,要不,你俩先处处?”
“妈,你啥呢。
这人笨成那样儿,走路都摔跤,糖葫芦都不知道多少钱,钱不当钱不,还口花花,一看就是个坏的,真要跟了他,还不知道多受累呢……”
郑娟埋汰了一通秉昆。
“年轻人嘛,都这样,你又生的好看……”
“妈……”
“姐,秉昆哥其实也行的……”
“明,你别话,吃你的糖葫芦。”
“娟儿啊,妈知道,你是舍不得光明是不是?妈还不老,带着光明能过,现在还有这些纸花,生意好着嘞。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家了,哪有女孩子不嫁饶,别错过了。”
“妈,你放心吧,我一定能找到一个愿意让咱三个一起过日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