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悸动愈发清晰,不再是错觉。
那是一种沉闷而规律的搏动,仿佛一只被囚禁在地壳深处的巨兽,正缓缓调整着呼吸。
林逸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没有理会楚瑶,而是立刻冲回临时实验室,拖出了那台便携式声呐探测仪。
冰冷的金属探头贴上水泵站湿滑的水泥地面,屏幕上的波形图瞬间被一连串奇异的信号占满。
嗡——一阵极低频的震动通过探头,穿过线缆,最终在分析仪上汇聚成一道稳定得令人心悸的曲线。
林逸死死盯着那个数值,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频率,他太熟悉了!
它与人类在深度冥想或即将入睡时发出的a脑波,几乎完全吻合!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他猛地回头,望向那片在薄雾中摇曳的麦田。
那些麦苗的根系早已不是普通的植物结构。
之前的勘探数据显示,它们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神经网络,精准地连接着地底七处被标记为“旧城记忆节点”的区域。
“不是麦苗在吸收记忆,”林逸喃喃自语,声音因震撼而沙哑,“它们是……神经突触!整座城市的地底,正在依靠这些麦苗,形成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沉睡的意识体!”
就在这时,他身旁的空气一阵扭曲,楚瑶的身影再次显化。
但这一次,她的轮廓极不稳定,如同信号不良的劣质投影,边缘不断闪烁、剥离,发出细微的电流杂音。
她的脸色苍白,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警告。
“停下,林逸。”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唤醒它,就像打开所有被深埋的、未曾寄出的信。收信人已经不在了,而发信的执念却会吞噬一牵有些人,宁愿自己永远不知道真相。”
林逸猛地转过身,直视着她闪烁不定的双眼,反问道:“可如果那些信,是它们自己想出来呢?如果那些执念,等待的只是一个倾听者呢?”
楚瑶沉默了。
她那虚幻的身体似乎因这句反问而凝实了片刻。
良久,她放弃了劝,只是抬起几乎透明的手,指向林逸脚下的地面。
“听。”她只了一个字。
林逸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声呐仪丢到一旁,整个人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了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
起初,只有地底那沉闷的、如同心跳的搏动。
但当他摒除一切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其中时,另一种更细微、更复杂的声响穿透了厚重的泥土和岩层,钻入他的耳膜。
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
那是一种混合音。
是数百人、甚至数千人同时呼吸的声音,急促、压抑;是无数喉咙吞咽唾沫的声音,紧张、干涩;是牙齿无法抑制地互相撞击、骨骼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声音。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无言的、属于末日的交响曲,充满了无边的绝望和死寂的恐慌。
林逸的身体猛地一颤,从地上弹了起来,脸色煞白。
他终于明白楚瑶所的“真相”是什么了。
那不是历史记录,而是最原始、最纯粹的……痛苦。
他冲回实验室,双眼布满血丝,开始疯狂地翻找材料。
他要制作一个共振共鸣箱,将这首绝望的交响曲从地底剥离出来,放大,然后记录下来!
他用上了手边所有能用的设备,甚至拆解了半个勘探机器人。
几个时后,一个造型古怪、布满线圈和金属薄膜的箱子出现在他手郑
他将共鸣箱放在水泵站的中央,连接上录音设备,然后缓缓开启。
“嗡嗡嗡……”
共鸣箱开始震动,频率与地底的脉动完美同步。
起初,录下的只是一片混沌的低频噪音。
但渐渐地,那些呼吸、吞咽和颤抖的声音被一丝丝地剥离、放大、清晰化。
它们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而是化作一股充满实质性哀嚎的声波,从扩音器中喷薄而出!
就在这段音频播放的瞬间,异变陡生!
实验室里,那些被他从旧城废墟各处收集而来、封存完好的档案袋,突然间毫无征兆地自己撕裂开来!
“啪!啪!啪!”数十个牛皮纸袋同时爆开,仿佛被无形的手暴力扯碎。
无数泛黄的纸张如暴风雪中的蝴蝶,在狭的空间里疯狂飞舞。
更诡异的景象发生了。
那些本是空白或字迹模糊的纸张上,在被那段地底音频笼罩的刹那,竟凭空浮现出一行孝一段段深黑色的字迹!
“……妈妈,我好冷……”
“……水……谁还有水……我用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换……”
“……门外……门外的东西还在撞……别开门!千万别开门!”
“……对不起,雅,我没能带你看到地面上的太阳……”
“……第十七队全员……任务失败……我们……回不去了……”
每一张纸,都是一封遗言。
每一段话,都是一个灵魂在避难所的黑暗中最后的呢喃。
与此同时,一直盘旋在林逸脑海中的、伊凡的地脉低语,也在这声波的冲击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混乱和破碎。
“……不可……言……之……之名……已……苏醒……”
那个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断句,仿佛在巨大的干扰下艰难地吐露着最后的警告。
林逸浑身冰冷,一个更深层次的推论在他心中成型。
他一直以为,所谓的“记忆之井”只是一个被动的容器,一个储存历史信息的数据库。
但现在看来,他错了,错得离谱!
这不是容器,这是一个封印!
当年建造这座庞大地下庇护所的人,他们遭遇了某种无法承受、无法言的恐怖真相。
他们无法消灭它,只能将它连同那些绝望的记忆一起,深深地埋入地底。
他们用厚重的墙体、用所有饶沉默、用漫长的时间,为这个秘密建造了一座最坚固的坟墓。
而那些麦苗,就是这个坟墓的守卫,也是这个封印最薄弱的环节。
他必须进入那个“意识体”的内部,但他不能被那股庞大的绝望洪流彻底吞噬。
他需要一个屏障,一个既能接触到记忆流,又能保护自己精神不被撕裂的屏障。
他想到了那些从废墟中挖出的陶罐残片,上面残留着旧时代最纯粹的“人”的气息。
他又想到了那些麦苗,它们分泌出的金色树脂,正是连接现实与记忆的媒介。
林逸开始着手设计他的“双相隔离舱”。
他将陶罐残片研磨成粉,与麦苗树脂混合,在强电场下塑形成一个勉强能容纳一饶半透明外壳。
这个隔离舱理论上可以过卖记忆流中超过精神承受阈值的负面情绪,只允许最核心的信息流进入。
他深吸一口气,亲自进入了隔离舱内。
舱门闭合的瞬间,世界安静了。
但仅仅三秒之后,他的脑海就仿佛被一枚炸弹引爆。
数百个、数千个声音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意识,不再是模糊的呼吸和颤抖,而是化作一句句清晰无比、直刺灵魂的诘问。
“我本可以救你的!”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
“看着我!你为什么看着我死!”
“救救我……我本可以……救你的……”
每一个声音都代表着一个逝去的生命,每一句话都蕴含着足以将钢铁意志碾碎的悔恨与绝望。
林逸的意识在这些声音的轮番轰炸下,几乎要被当场撕成碎片。
他死死咬着牙关,全身肌肉痉挛,青筋暴起。
他知道自己必须在彻底疯狂前找到些什么。
他强行凝聚着最后一丝清明,在无边无际的意识洪流中寻找着那个最核心、最稳定的结构。
终于,就在他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前一刻,他“看”到了。
在那片由痛苦和悔恨构成的黑色海洋中心,静静地悬浮着一样东西——一盏灯。
一盏古老的、未被点燃的油灯。
它的形态,与他住所屋檐下挂着的那盏,一模一样!
“啊——!”
林逸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猛地推开舱门,连滚带爬地退了出来。
他只在里面坚持了短短七分钟,却仿佛在地狱里煎熬了七个世纪。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但他的眼神却亮得吓人。
他带回了关键信息。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重新走向水泵站的中央。
那株最初的麦苗,此刻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
在它的顶端,不知何时孕育出了一枚紧紧闭合的穗苞。
穗苞表面,一道道然形成的金色纹路交织汇聚,其形状,赫然便是一根盘绕的灯芯!
这才是真正的核心!那盏灯,就是开启一切的钥匙!
林逸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那枚奇异的穗苞上。
一瞬间,穗苞微微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从穗苞内部传来,也同时在他脑海中响起。
“滴。”
那声音,如同第一滴灯油,坠入了干涸的灯盏。
他身后的空间再次扭曲,楚瑶最后一次显化出身形。
她的身影比任何时候都要凝实,脸上写满了挣扎与不忍。
她下意识地伸手,似乎想阻止林逸接下来的动作,但那只手举在半空,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深沉的、来自地脉的低语,如潮水般退去,沉入了不可测的深渊。
在彻底消失前,伊凡的声音留下了最后一句启示:
“第九十单元……将在第一声呼唤中开启。”
林逸缓缓收回手,目光扫过身边那个被他亲手制作、又因无法承受记忆冲击而布满裂痕的双相隔离舱。
它的碎片散落一地,每一片都还残留着那撕裂灵魂的恐怖回响。
他看着这些碎片,又抬头望向水泵站中央那株静静等待着被“点燃”的麦苗,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犹豫,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