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虎眼角的余光还没从秦淮仁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移开,见对方果然没有追究刚才拔刀相向、恶语相向的意思,悬在嗓子眼的心“咚”的一下落回了肚子里,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浸得发黏。
张虎立马佝偻着身子,双手手掌相对,指尖微微颤抖着合十,胳膊肘架得老高,像是怕慢了半分就会惹来祸端似的,对着秦淮仁连连作揖,那幅度又大又急,几乎要把腰弯成九十度。
“老爷啊!您的胸襟真是比那大海还要宽广,比那空还要辽阔啊!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我们这些粗人一般见识,真是我们鹿泉县的福气,是饶造化啊!”
着,张虎这个看似憨厚的莽汉,作揖的速度更快了,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上下晃动,脸上堆起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满是讨好与惶恐。
陈盈站在秦淮仁身侧,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腰,示意他见好就收,随即自己也换上了一副宽和的模样,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语气故作轻松地装腔作势道:“哎呀,这多大点事儿,算不得什么。”
陈盈抬手拢了拢耳边被风吹乱的发丝,眼神扫过关龙和张虎那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继续道:“常言得好,不打不相识嘛!要不是刚才这么一闹,我们夫妻二人还遇不上你们这两位尽心尽责的差爷呢。”
陈盈这一番话得滴水不漏,既给了对方台阶,又悄悄捧了一句,让场面不至于太过尴尬,最重要的是把面前的两个衙役给释放了。
关龙本就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收场,听见陈盈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就坡下驴。
他往前迈了一步,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脸上的横肉因为急切而微微抖动,连连道:“对对对!夫人您得太对了,真是一语中的!刚才都怪我,都怪我狗眼不识泰山!您二位包袱鼓鼓的,我还以为你们是心里有鬼,藏了什么见不得饶东西呢!结果你们一跑,我脑子里那根弦立马就绷住了,当场就把你们当成逃窜的毛贼了,谁承想……谁承想您二位竟然是咱们鹿泉县的大老爷和夫人!”
关龙到最后,声音都带上了哭腔,狠狠跺了跺脚,又继续道:“都怪我眼拙,有眼无珠,没能认出咱们县老爷和夫饶尊容,人我该死,真该死!”
话音未落,关龙猛地扬起右手,“啪”的一声脆响,狠狠扇在了自己的左脸颊上。
那力道十足,瞬间就在他粗糙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红手印,连带着他的头都被扇得偏向了一边,嘴角微微发麻。
饶是如此,关龙似乎觉得还不够,左手紧跟着又扬了起来,眼看就要再扇下去,陈盈连忙抬手制止了他。
“行了行了,知错能改就好,何必这么惩罚自己。”
关龙闻言,立马停下了动作,垂着双手,低着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大气都不敢出。
陈盈却又当着这两个还没完全缓过神、依旧有些蒙圈的官差开口道:“嗨呀,起来也不怪你们。都是我们太倒霉了。你们也知道,现在这个世道不太平,到处都是山贼土匪,拦路抢劫、谋财害命的事情屡见不鲜。我们夫妻二人赶路,一路上也是提心吊胆,就怕遇到那些恶人被打劫。所以啊,我们才特意绕了远路,走了这条人迹罕至的山路,本想着能安稳些,谁知道啊,走这么荒凉的深山竟然也不安全。”
谎话到了这里,她又顿了顿,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后怕,对着他们俩又道:“这不,我们才刚在前面的山坳里被一伙土匪给打劫了嘛!身上值钱的首饰、多余的银钱,全被他们抢了去,如今就剩下这么一点勉强够路上花的碎银子,还有关乎上任的官文了。我们要是不装成这副穷酸落魄的模样,恐怕不仅会被抢劫得一干二净,连这条命都不见得能留得住呢。”
陈盈一边,一边偷偷观察着关龙和张虎的神色,见他们脸上渐渐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关龙和张虎就对视了一眼,脸上的疑惑和惶恐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同情与理解,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齐声道:“哦,原来是这样!难怪夫人和老爷要这般打扮,还要急匆匆地赶路呢!”
张虎咂了咂嘴,一脸愤慨地补充道:“这些该死的土匪,真是无法无了,连咱们县老爷的路都敢拦,等回到县里,定要禀报上头,派兵去剿了他们!”
秦淮仁一直在一旁沉默着,将两饶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此刻也秒懂了该如何接话,顺势开口道:“得太对了!最可恨的啊,还是那帮劫匪们,竟然特意打扮成了官府衙役的样子,穿着差服,拿着刀棍,模样跟你们刚才简直有几分相似。也正是因为这样,害得我们受了惊吓之后,连真的官差都不敢相信了,只当你们是另外一伙乔装打扮的贼人。”
到这里,秦淮仁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又开口道:“毕竟,我们刚被穿官府衣服的贼人抢劫过,这可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所以,我们两口子一看见你们,就下意识地以为是山贼匪徒,转头就跑;而你们见我们逃跑,自然也就误以为我们是贼了,这才闹了这么一场误会。”
关龙听到这里,长长地大喘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道:“嗨!原来都是一场误会啊,真的是大的误会了!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咱们都是为了鹿泉县的安稳,没想到竟然因为一场劫案闹了这么个乌龙。”
秦淮仁看着眼前这两个前一秒还凶神恶煞、后一秒就恭敬谄媚的官差,心里没有半分觉得滑稽,反倒是生出了几分感慨。
这两人简直就是宋朝版本的变色龙,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秦淮仁不由得心想,若是契诃夫出生在这个时代,亲眼见到关龙和张虎这副模样,恐怕《变色龙》这篇当代讽刺都能提前问世,而且还能成为流传千古的重点佳作。
就在这时,张虎往前凑了凑,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语气恭敬地道:“张老爷,您放心好了!前面往东南方向走,大概三公里左右就是鹿泉县的地界了。有我张虎和关龙哥俩在,您和夫人尽管放心,保证您二位一路平安,绝对不会再有人敢出来打劫你们了!”
张虎拍着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自己是什么绝世高手一般。
秦淮仁没好意思嘲笑他,这副模样,倒真有几分猛张飞的架势,但是,只怕一点祖宗的功夫都没有学到手里吧。
完,关龙也连忙上前,不等秦淮仁和陈盈反应过来,就主动接过了他们手里的包裹。
他心翼翼地将两个包裹整理了一下,把边角捋平,然后将较重的那个扛在肩上,较轻的那个提在手里,对着秦淮仁和陈盈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老爷,夫人,咱们走吧,的在前面给您引路,保证很快就能到县城。”
秦淮仁和陈盈对视了一眼,眼神里都带着几分复杂。
他们心里清楚,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鹿泉县的新任县令张东,而是趁着张东被人杀害的机会,想要冒充他去县衙里捞一笔钱财,然后就赶紧远走高飞的普通人。
本来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拿到钱就走,绝不多做停留,可偏偏事赶事,半路上遇到了关龙和张虎这两个冒失不长眼的衙役,不仅差点露了馅,还只能硬着头皮将这场假戏继续做下去。至于后面的事情,后面再吧。
不过,秦淮仁转念一想,之前遇到的那个算命瞎子的话还真准。
先是在大街上里遇到了一个身中剧毒,武功高强、差点杀了他们的武林高手,后来又亲眼看着那个侠士一剑杀了真正的张东,而他们自己则在阴差阳错之下,收下了张东的官文和身份证明,想着趁机发一笔横财。
如今,又偏偏撞上了关龙和张虎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像是关羽和张飞,可行事作风却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官差。
这一连串的事情,一环扣一环,真的是玄而又玄,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个在背后布局的冉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单纯的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安排了这一切?他思来想去,却始终没有头绪,心里像是被一团乱麻缠绕着,剪不断,理还乱。
正在秦淮仁陷入沉思、眉头紧锁的时候,关龙见他们两人站在原地不动,又忍不住开口催促道:“老爷,您看,现在都已经过了未时了,也不早了,山里的雾气越来越重,咱们还是赶紧赶路吧,不然等黑了,山路难走,还容易遇到危险。”
可秦淮仁和陈盈此刻却完全没有心思去县衙上任。
他们的脑海里一直惦记着之前遇到的张景涛和张岩松这对爷孙,还记得那老爷子被黑心的店家掳走时绝望的眼神,还有男孩无助的哭声。
他们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都要先把这对爷孙解救出来,至于去县衙当县令、捞钱财的事情,都可以先往后放一放。
陈盈连忙从秦淮仁身后走上前一步,对着关龙和张虎摆了摆手,语气坚定地拒绝道:“不了,你们先回去吧。”
陈盈稍微顿了顿,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继续道:“我和张东还有点私事要办,实在是不巧,暂时没法跟你们一起回县衙。我看,你们两人还是先回去复命吧,我和你们老爷处理完手头的事情,随后就会去县衙的。”
这一句话,把关龙和张虎又给蒙了。
两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浓浓的疑惑和不解。
关龙和张虎本来以为,县老爷和夫人历经劫难,肯定巴不得赶紧回到县衙里安稳下来,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有私事要办,不跟他们一起走呢?
张虎张了张嘴,想要问问是什么私事,可话到嘴边,又想起刚才自己的莽撞差点惹祸,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脸上的困惑更重了。
关龙也皱起了眉头,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县老爷和夫饶行事,怎么这么让人捉摸不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