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一夜,洛阳东郊的葵园区域都被一种诡异的寂静所笼罩,就连一些习惯于夜啼的鸟类都似乎感知得到危险的气机,都已经远离此处。
值夜的新兵刘栓一晚上都提心吊胆,到邻一缕晨光如淬火的刀锋刺破云层时,他双腿都开始发抖,浑身都没有了力气,已经坚持不住了。
两个半月之前,他就在葵园这一带种地,他本身拿的是锄头,但现在他手中拿着的是用于示警的硬木弓和挂着铜哨的响箭。
远处葵花田在上一个呼吸之间还浸在浓稠的黑暗里,仿佛被泼了浓浓的松烟墨,但就在亮光洒落的一刹那,他看到薄雾在那些熟悉的田地间升腾,那些没有来得及收割的葵杆顶着干瘪的葵盘在微风之中不断摇晃,葵盘之间相互碰撞,发出骨节摩擦般的咔咔声。
与此同时,他开始发抖的身体却突然僵硬了。
他看到那些田地旁的一条河岗上,有一大群仿佛来自幽冥的骑军在默默的行走,他们披着羊皮披风,披风侠的甲片上有着狰狞的鬼面暗纹,晨光里,这些暗纹泛出凝固鲜血般的颜色。
弓弦不知为何勒进了他结痂的虎口,虎口旁前些时日磨出的血泡破了,渗出镰黄色的黏液,下一刹那,大脑一片空白的他失手就射出了箭矢。
响箭上的铜哨发出凄厉的尖啸声,打破了原野间的死寂。
其实远处那支重骑的行军不属于他的示警范围,但此时却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失误。
随着光放亮,幽州叛军根本没有隐藏作战意图。
那是四千曳落河,此时正在远处的河岗上朝着上游的河道行走,他们距离葵园布防的最前端区域有几里路,互相形成不了什么威胁,应该只是沿着河道往上游行走,看看洛阳守军有没有在河道上游筑坝,要玩什么水淹七军的花活。
这本身应该是昨晚入夜之前,就由一些斥候完成的活,但应该是来自于修行者的威胁,所有幽州叛军到了现在才将这个活交给曳落河来干。
四千浑身散发着粗犷和凶厉气息的世间最强骑军,此时却在河道上悠然散步般前行,这样具有巨大反差感的画面,让葵园周遭被这响箭惊喜的军士,都感到骨子里在泛出寒气。
仇司深和常秀站在一座临时垒起的土台上,仇司深转头看了身后不远处的洛阳上东门一眼,原本此时应该打开的城门,此时依旧紧紧的关闭着。
那些门阀用一纸纸军令以及这样沉默的态度,在告诉他们,你们既然没有死在虎牢关,就也别想进入洛阳城。
这时候一名传令官来到他们的身后,脸色极其难看道,“包括董将军他们,军中所有修行者,方才都被调走,另有人统一管辖。”
仇司深咬了咬牙,转头看向常秀。
常秀却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平静道,“他们将这五六万人作为棋子,我们两个,只是替罪羊而已。但此时我们也别无选择,尽心尽力,以报圣恩,至少我们这么做,能够保全我们的家人。”
仇司深恨声骂道,“草他们祖宗十八代。”
也就在此时,他看到葵园一带很多地方都燃起青色的烟柱,青烟之中散发着一种类似艾叶、猪油和马粪混杂的气味。
哪怕和任何一道烟柱都不算近,只是远远的闻到这种气味,仇司深都感觉鼻子里面有些发烫,面皮却有些发麻,他眯起眼睛,寒声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不太清楚,但我怀疑是有些洞蛮巫师的手段。剑南道的有些洞蛮部族的巫师,就会用癫茄、曼陀罗等物调制药剂,这种烟气吸了之后,会减少痛楚,甚至看了鲜血反而兴奋,按照记载,甚至战斗之中会有种愉悦之感,只是就是流血也不在意,往往受伤之后就会直接战斗致死。”常秀道,“我觉得以这些门阀的手段,大致就是这样的东西。”
“虎狼巫药!”仇司深厉声冷笑起来,“我知道这玩意也不能持久,这些人不知会我们,现在直接让很多军士用上了,孙孝泽也好,安知鹿也好,他们不会这么蠢,他们若是故意不攻,拖着药效过去,那他们这些人怎么办?”
常秀看着仇司深,有些不忍,但犹豫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还是忍不住轻声道,“你到现在还未想明白么,不是他们想怎么办,而是我们想怎么办。这些人不会承担后果,幽州大军不攻,他们会让这部分人攻出去,然后再让我们想办法填补防御空缺。这场大战,无论这些人怎么死,所有看似指挥错误的地方,黑锅都要我们来背。”
……
幽州先锋军的两千轻骑军,此时距离葵园防线的土墙已经不到四百步。
只是身穿普通校尉衣甲的孙孝泽,此时和几名身穿普通军士袍服的幕僚位于一里外的重甲步军之郑
葵园这十余里范围之内的布防情况到了此时,已经全部摸清楚了。
数百块葵田之中原本有沟渠围绕,现在许多沟通葵田的道路已经被全部挖断,几万守军化整为零的分散其中,这些葵田就此变成一个个独立堡垒,每块葵田的田垄加高两尺作为掩体,葵田四周还用葵杆和竹竿做了数层篱墙。而且很多葵田之中还灌了水和淤泥,根本不利于骑军和重甲作战。
许多沟渠之间还漂浮着桑木船,上面放置火油和干柴,用绳索可以牵引,看来是哪里战线吃紧,就可以把点燃的火船拖过去,阻碍他们的进攻。
到处是水网,葵田里面也是事先淤了水和淤泥,不怕火攻。有葵田和很多篱墙作为屏障和遮掩视线的手段,大量的修行者在其中活动,又有灵活性,又可以因为沟渠贯通而避免被骑军围杀。
光是这种设计,就连孙孝泽都觉得常秀的确不可觑。
因地制宜,将此处葵田变成众水围绕的数百个孤岛,最终的战略目的就是拖时间,因为对于常秀这种将领而言,幽州大军的弱点似乎就只有后勤力量不足了。
此时曳落河沿着河道上游梭巡,军情已经不断传递回来,这里沟渠的水源来自众多河道支流,要想断水是不可能的。
河道上游,没有洛阳守军活动的迹象。
接到这样的军情,孙孝泽马上下令曳落河继续保障河道沿岸,并暗令一批人马沿河去搜购各色船只。
葵园防线虽然设计精妙,但构筑时间太短,水道防御自然很不完善,到时候用大量舟构筑浮桥,也是一个破法。
而且他们本身在陈留和荥阳、虎牢关缴获了大量床子弩,按照孙孝泽的想法,到时候甚至可以用两艘船构筑平台,上设一架床子弩,可以让床子弩前所未有的从水上发射。
他这军令刚刚下达,就看到了葵园那数百分割的葵田之中燃起的许多烟柱。
他只是沉吟了数个呼吸的时间,便悄然下达军令,“重甲盾军与长枪队列阵,准备迎接冲击,给轻骑箭军在前线游走的空间。敌军但凡有伤员,不要补刀,尽可能包扎救治,令其活过三就校每俘获一名敌军,等同于两个割耳战功。”
……
“我是洛阳防御使韦庆的供奉厉西风。”一名四十余岁的锦衣男子在烟柱升起之后不久就出现在了仇司深和常秀的身后,他对着两人微躬身行礼,“请两位将军全力配合我,当然在调度方面,若是两名将军有更好的见解,也可以马上对我提出来,我们可以马上商议出更好的方法。现在幽州叛军并无马上进攻的打算,就请两位将军下令,让那受了巫药激励的五千军士出击,我们会有修行者混杂其中,试着袭杀对方将领。这五千人,需以散乱阵型出击,不能很快被歼灭,需要制造足够混乱。”
仇司深寒声道,“幽州这些骑军的射术都极佳,五千人再分散,对他们而言恐怕也如草原上的兔子,只是移动的靶子。”
这名五官长得显得一团和气的锦衣男子温和道,“无妨,这些人只要双腿还健全,中了几箭都应该还能快速奔跑,这是一场试探,看看对方会不会用那种鼙鼓,以及这种药物是否可以保证寻常军士战意不被干扰,我们配备其中的修行者也用了许多方法,我们会有人观察,哪种方法对于这种鼙鼓大阵会比较奏效。”
仇司深一时沉默,常秀点零头,对着一旁的传令官下达了几个命令。
充满压抑气氛的葵田之中突然响起了无数的呐喊声和咆哮声,大量的军士从葵田之中冲涌出来,越过土墙,朝着幽州叛军的前沿阵地冲去。
葵田之中一有动静,幽州先锋军之中,顿时也有许多军士齐声呐喊,十几人一组,同时竖起了很多根极长的竹竿,竹竿的顶端,晃晃悠悠的吊着一个观察哨。
下方有校尉低声咆哮,“放心,掉不下来,仔细给我看着,哪些葵田之中有通道,都给我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