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西苑精舍外的青石径上还凝着夜露的寒气。
陈恪绯色蟒袍的下摆扫过湿冷的石板,留下细微的水痕。
他身形挺拔如松,但眼底的乌青和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无声诉着彻夜未眠的煎熬。
宫门开启的第一缕光尚未刺破云层,他已如标枪般立在精舍门外,静候那决定无数人命阅召见。
精舍内,气氛比黎明前的黑暗更沉。沉水香袅袅,却压不住一股无形的肃杀与清洗后的余烬味。
司礼监掌印太监沈荇垂手侍立在角落阴影里,花白的头颅低垂,仿佛一尊失去光泽的泥塑。
他侍奉嘉靖近三十年,深知这位主子的脾性——景王暴毙,无论真相如何,身为内廷之首,监管藩邸不力之责,他沈荇首当其冲。
能平安落地,已是奢望;若能得个闲职荣养,便是大的福分。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侍立另一侧、看似恭谨实则难掩野心的陈洪,心中唯有苦涩的自嘲。
这西苑的,终究是要变了。
不知过了多久,精舍厚重的门扉无声开启,黄锦那张圆润却同样布满疲惫的脸探了出来,声音压得极低:“伯爷,皇爷召见。”
陈恪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精舍内光线昏暗,嘉靖帝依旧盘坐于蒲团之上,素白道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癯,只是那双半阖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比昨夜更甚的、近乎凝固的阴霾。
“臣陈恪,叩见陛下。”陈恪依礼跪拜,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将那份连夜整理、墨迹犹新的奏疏高举过头顶,“景王一案,臣已会同锦衣卫、东厂、三法司详勘完毕,所有证供、验状、结论,皆在此疏,请陛下御览。”
黄锦上前接过奏疏,恭敬地呈到嘉靖面前。
嘉靖没有立刻去接。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直刺陈恪。
那目光里没有悲痛,没有哀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和……被压抑到极致的、近乎暴戾的怒火。
“陈卿,”嘉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短短几日,便已查得水落石出?效率之高,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陈恪心头一凛,知道风暴的核心已然降临。
他保持着叩首的姿态,沉声道:“陛下重托,臣不敢有丝毫懈怠。此案涉及家血脉,臣唯恐迟则生变,故星夜督审,务求将实情尽早呈报御前。”
嘉靖终于伸手,指尖触到那本奏疏,快速翻阅之后看向陈恪。
他目光钉在陈恪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带着浓浓讥诮的弧度:“哦?实情?陈卿口中的实情,便是朕的儿子,堂堂大明亲王,死于……‘马上风’?死于他自己不知节制,滥服虎狼之药?!”
他猛地抓起那本奏疏,看也不看,狠狠摔在陈恪身前的金砖地上!纸张哗啦散开,如同被撕碎的尊严。
“陈恪!”嘉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你也学会押宝投注了吗?!裕王得子,储位暗定,你便迫不及待地献上这份‘实情’,替他裕王洗脱干净?!好一个靖海伯!好一个朕的孤臣!”
“臣不敢!”陈恪额头重重触地,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赤诚,“陛下明鉴!臣所查所奏,皆据实情!王府药库记录、太医脉案、仵作验状、管事下人供词,环环相扣,铁证如山!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半分偏袒,更无丝毫私心!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千刀万剐!”
他微微抬起头,让嘉靖能清晰地看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陛下托付,重于泰山。臣自接旨一刻起,便寸步未离景王府,调阅卷宗,提审人证,核对物证,不敢有片刻懈怠。此心此志,地可鉴,日月可昭!臣……只忠于陛下,忠于真相!”
精舍内死寂一片,只有陈恪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嘉靖粗重压抑的喘息。
嘉靖的目光死死锁在陈恪脸上,那疲惫、那沙哑、那眼底深处不容作伪的坦荡与坚持,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他心中那团因丧子之痛和帝王尊严受辱而燃起的滔怒火。
他知道陈恪的是实话。
东厂的密报,锦衣卫的线报,都证实了陈恪这一夜是如何不眠不休,如何雷厉风校
他更知道,以陈恪的聪明,若真想偏袒裕王,绝不会用如此直白、如此……令人难堪的结论。
可正是这“实情”,才更让他难以接受!
马上风?滥服药物?这比被人暗害还要不堪!这要是传出去,他嘉靖帝的儿子,大明的亲王,竟死于如此龌龊之事?家颜面何存?!他这九五之尊的威严何在?!
这口郁结于胸的恶气,让他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阴沉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奏疏,又扫过跪伏在地、沉默如山的陈恪。
几之内,弹劾陈恪“专权跋扈”、“结党营私”的奏章已如雪片般飞来,严党残余、乃至一些守旧清流,都将他视为眼中钉。
此刻,若再让陈恪继续深挖此案,无论真相如何,都只会将这柄他亲手打磨的利剑卷入更深的泥潭,成为各方势力撕咬的牺牲品。
这不是他想要的。
陈恪还有大用,不能折在这里。
嘉靖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算计取代。
他需要一个人,一个足够狠、足够疯、足够听话,能替他掀起腥风血雨,将一前不体面”彻底埋葬,又能承受所有骂名的人。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角落阴影里那个身影——陈洪。
“陈恪,”嘉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倦意的平静,却比刚才的暴怒更令人心悸,“你,累了。此案……不必再查了。”
陈恪心头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嘉靖。
嘉靖却不再看他,仿佛在对着虚空话:“传,陈洪。”
黄锦立刻躬身:“奴婢遵旨。”
不多时,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脸上努力维持着恭谨,但那微微发亮的眼神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却暴露了他内心难以抑制的激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胆怯。
他敏锐地感觉到,一个足以改变他命阅机会,正悬在眼前!
然而,精舍内压抑的气氛,地上散落的奏疏,跪着的陈恪和面无表情的沈荇,都让他心头那点野望如同被冰水浇过,生出一股寒意。
他心翼翼地跪下行礼:“奴婢陈洪,叩见皇爷。”
嘉靖的目光落在陈洪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此人野心勃勃,手段狠辣,但格局终究了些,远不如沈荇老辣,更不如黄锦贴心。
可眼下,他需要的就是这样一条不管不鼓疯狗。
“陈洪。”嘉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景王一案,靖海伯……累了。”
跪在地上的沈荇,眼角的余光瞥见陈洪那瞬间僵硬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近乎悲凉的嘲讽。
他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嘴唇,用只有近处几人能勉强听清的气音,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提醒那个被野心冲昏头脑的后辈:
“皇爷……靖海伯累了……不适合……继续办案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惊雷在陈洪耳边炸响!
他猛地抬头,看向嘉靖,又下意识地看向跪在一旁、神色平静的陈恪,最后目光扫过地上那本散落的奏疏……瞬间,他明白了!
皇爷不是要重用他查案,是要他……去掀桌子!去杀人!去用最酷烈的手段,将景王之死这件“不体面”的事,连同所有可能牵扯出来的人和事,统统埋葬!用鲜血和恐惧,来掩盖真相,来重塑“体面”!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洪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预想过上位,预想过掌权,却从未想过是以这种方式,承担如此恐怖的重任!
嘉靖将陈洪那一闪而逝的恐惧尽收眼底,眼中那丝嫌弃更浓了,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
废物!连这点胆魄都没有!
但眼下,他别无选择。
“陈洪,”嘉靖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即日起,由你提督东厂,会同锦衣卫,专办景王一案后续事宜。朕,要一个‘清楚明白’的结果。明白吗?”
“清楚明白”四个字,被嘉靖咬得极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血腥意味。
陈洪浑身一颤,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瘫软,但骨子里那份对权力的渴望和多年压抑的野心,最终压倒了恐惧。
他猛地以头抢地,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尖锐变形:
“奴婢……奴婢明白!奴婢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爷重托!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给皇爷一个‘清楚明白’的交待!”
精舍内,烛火摇曳,将陈洪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容映照得如同鬼魅。
一场由帝王意志推动、注定血流成河的清洗,随着陈洪这句颤抖的誓言,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