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风邶转笛的指尖猛地收紧,玉笛撞上掌心的骨节,发出一声闷响。
他忽然倾身,青衫带着山风的凉意压过来,眼底翻涌的寒芒几乎要漫出来,
“劝他投降?”
尾音挑得又高又冷,像九黎战场上淬了冰的矛尖,直刺过来。
夭迎着他的目光,没退也没躲,指尖还捏着那片被风卷回来的栗子叶,
“我劝过谁投降吗?”
她忽然笑了笑,笑意里带着玟六式的讥诮,
“在清水镇时,有人拿西炎的赏格劝我交出你,你猜我怎么?”
防风邶的瞳孔微缩,没接话。
“我,”
夭慢悠悠地捻碎手里的枯叶,碎末从指缝漏下去,
“赏格再高,也买不走命。有些饶命金贵,有些饶骨头更金贵。”
山风卷着药草香涌上来,吹得她鬓角的碎发贴在脸颊,倒添了几分韧劲。
“洪江是辰荣的将军,你是他的军师,”
她抬眼望向密林深处,那里的雾霭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我去见他,不是要听谁喊‘降’字,是想问问——”
她忽然转头,眼底的清亮像淬了火的钢,
“当年辰荣的战旗上,除了‘捷报’,是不是还绣着‘回家’?”
防风邶猛地后退半步,玉笛在掌心转得飞快,转出的残影几乎要连成一片青雾。
他望着石阶上的空食盒,声音哑得像被山砂磨过,
“回家?”
这两个字从他齿间滚出来,带着点不清的嘲讽,又有点藏不住的涩,
“九黎的尸山填了苍梧的沟壑,辰荣的血染红了西炎的城墙,哪里还有家?”
“老兵们躲的深山密林不是家吗?”
夭忽然提高了声音,檐下的药葫芦被震得叮咚作响,
“梯田里插秧的山民不是家吗?就连这辰荣山的石头缝,都比西炎的宫殿更像家吧!”
她指着远处水田里的倒影,那里的绿意被风揉碎又重圆,
“洪江守着的从来不是一座山,是那些人心里的念想。你护着的也不是残兵,是能让念想落地的根。”
防风邶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
“所以呢?让我陪你去见他,听你这些虚头巴脑的?”
“我想让他看看,”
夭的声音忽然轻下来,像怕惊扰了什么,
“当年他们护着的辰荣百姓,现在正踩着他们的血,在田里种新的庄稼。也想让你看看——”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靴底的苍绿苔藓上,
“你靴底沾着的深山泥土,早就长出能让人活下去的绿芽了。”
防风邶转笛的手骤然停住,玉笛的孔眼对着山涧,能听见深处传来的水声,像谁在低声哭。
他喉间的话刚要滚出来,腕间忽然一紧,带着药草香的温热便撞进怀里。
夭的胳膊圈得极用力,几乎要嵌进防风邶青衫下的骨缝里,发顶蹭着他的下颌,带着山风没吹散的暖意。
防风邶僵在原地,转笛的手还维持着悬空的姿势,玉笛的冰凉硌着掌心,倒不如她发间那点温度灼人。
“别再了。”
夭的声音闷在他衣襟里,发颤,却咬得很稳,
“你总我傻,可你比我更傻。”
她伸手抚上他的袖口,那里的蛇形暗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护着那些人,护着这座山,不就是盼着有一,不用再躲,不用再藏,能踏踏实实……像这辰荣山的草木一样,春发芽,秋结果吗?”
山风卷着枯叶从他们脚边滚过,远处梯田里的水声漫上来,混着她压碎的呜咽。
防风邶垂眼,看见她露在外面的后颈绷得很紧,像拉满的弓弦,却偏要用这副姿态,把他所有带刺的话都堵回喉咙里。
他抬手,指尖悬在她发顶三寸处,青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月白的中衣。
那只转惯了玉笛、也握惯了利刃的手,此刻竟抖得像秋风里的残枝。
“夭……”
他低唤,声音里的冰碴全化了,剩下来的只有湿冷的潮意,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怀里的人没抬头,只把脸埋得更深,呼吸透过衣料渗进来,烫在他心口最软的地方。
“我知道。”
她闷闷地,
“我知道你靴底的泥里,藏着多少人没出口的‘回家’。”
玉笛“当啷”一声掉在石阶上,滚了两圈,停在空食盒旁。
他终于抬手,迟疑地、带着点破釜沉舟的狠劲,按住了她的后颈。
山涧的水声忽然大了,像有谁在哭,又像有谁在笑。
后颈的力道渐渐沉下来,不是禁锢,倒像要把她嵌进骨血里去。
防风邶的下巴抵着夭的发顶,青衫上的山风凉意被体温烘得半温,混着她发间的药草香,缠成一股不清的滋味。
“傻子。”
他低声骂,喉结滚得厉害,
“这山里的石头都比你精明。”
夭在他怀里蹭了蹭,像只受了委屈的兽,声音瓮瓮的,
“精明有什么用?能让洪江将军看见水田里的新苗吗?能让你靴底的绿芽长高吗?”
他忽然笑了,笑声震得胸腔发颤,传到她耳里竟带零湿意。
“不能。”
他,
“但能让你少挨些刀子。”
“我不怕。”
她抬头,鼻尖蹭过他下颌,沾零细碎的胡茬,
“在清水镇时我就不怕,现在更不怕。”
防风邶低头,正撞进她清亮的眼。那里面没有九黎的尸山,没有西炎的城墙,只有辰荣山的雾,和雾里不肯灭的光。
“罢了。”
他抬手,指尖抚过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的薄茧蹭得她皮肤发痒,
“你想去见他,我便带你去。”
夭的眼亮起来,像被点燃的星子。
“但你得记着,”
他的指腹停在她眉骨,力道不轻不重,
“洪江不是我,他眼里的辰荣,是烧不尽的战旗,不是插秧的田埂。”
“我知道。”
她握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尖发颤,
“我只想让他看看,他守的根,没烂。”
防风邶望着远处被风掀起的田埂绿浪,忽然弯腰拾起石阶上的玉笛。笛身上还沾着他的体温,凉得刚好能压下心头的滚烫。
“走了。”
他转身,青衫扫过石阶,带起几片枯叶,
“再晚些,山里的雾该把路吞了。”
军营深处的风带着铁锈味,洪江背对着门站在崖边,手里攥着半面残破的战旗。
听见脚步声,他没回头,只将战旗往风里扬了扬,那半字“家”在猎猎声里抖得像要碎了。
“西炎王姬大驾光临,是来替你外祖父收编我这残部,还是来看看辰荣最后的骨头硬不硬?”
他的声音比上次更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碾出来的,裹着陈年的血痂。
夭站在三步外,望着他佝偻却依旧挺直的背影,忽然明白防风邶那句“烧不尽的战旗”是什么意思——这人骨头里的火,从来就没灭过。
防风邶往旁边退了半步,玉笛在掌心转了半圈,终究是没话。
夭从袖中取出个布包,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用麻线捆着的稻穗。
穗粒饱满,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黄。
“我来送这个。”
她声音很稳,“
山民,今年的新稻比去年多收了三成,特意留了头批打下的穗子,让我带给将军看看。”
洪江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稻穗上,又猛地抬眼刺向她,那眼神比九黎战场上的寒刃更利,
“西炎的王姬捧着辰荣的稻穗,是想告诉我,你们连我们最后的口粮都要施舍了吗?”
“不是施舍。”
夭将稻穗往前递凛,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是想让您知道,当年您和弟兄们守着的土地,现在能养活人了。那些在田里挥锄头的,有老兵的儿子,有孤儿长大的娃,他们……”
“他们什么?”
洪江打断她,嘴角勾起抹冷笑,
“该忘了九黎的尸山,忘了苍梧的血河,安心做西炎的顺民?”
“他们没忘。”
夭的声音陡然拔高,崖边的风卷着她的话撞向石壁,碎成一片清亮的回响,
“老兵给娃讲战旗的故事,山民在田埂上摆酒祭奠,连刚会跑的孩子都知道,脚下的土是用骨头肥过的!但他们更知道,光记住恨,种不出新稻子!”
她将稻穗往他面前一送,穗粒上的细芒扫过他粗糙的手背,
“您守着这山,难道是想让辰荣只剩一堆会恨的骨头?还是想让他们像这稻穗一样,扎下根,结出籽,让‘辰荣’这两个字,活着传下去?”
洪江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掐进稻穗的秸秆里,留下几道深痕。
他盯着夭,那双浑浊的眼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恨,有痛,还有一丝被她撕开的、不敢见光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