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抬手,把怀里的稻穗往心口又按了按,穗粒的糙感透过衣料硌着皮肉,倒让她的声音更清亮了些,
“他们没见过我爹爹化作十里桃林,只为守护我那被太阳之力灼烧成旱魃的娘亲,只为了能让娘亲能亲口告诉我,她的爹爹不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她的爹爹好爱她。”
夭指尖的血痂蹭在穗粒上,红与黄缠在一处,像极了记忆里爹爹衣襟上沾着的晚霞色。
“他们嘴里的魔头,是西炎的仇敌,是辰荣的战神,可于我而言,只是爹爹。”
防风邶横在唇边的竹笛轻轻颤了颤,笛孔里漏出半声极轻的气音,被风卷着散了。
他垂眸望着脚下的碎石,青衫的衣角扫过夭的鞋边,带起些微尘。
洪江定定地看着夭,忽然弯腰,捡起脚边一片被风吹落的稻叶。叶尖还凝着点晨露,被夕阳照得像颗碎钻。
“赤宸当年驻守苍梧关,营里的娃娃们都爱缠着他。他会蹲在地上教崽子们用石子摆阵法,也会在他们犯错时大声呵斥。”
他把稻叶凑到鼻尖闻了闻,那点青涩的气息里,仿佛还飘着当年营寨里的烟火气。
“可西炎的史书里,只会写他一把火烧了西炎三百年的粮草库,写他在战场上杀得七进七出,血染红了护城河。”
“史书是给活人看的,可日子是自己过的。”
夭的声音里带着点少年饶执拗,
“我爹爹的好,我记着就够了。就像您记着那些弟兄,记着那面旗,不用管别人什么。”
洪江忽然笑了,这次的笑里没了冰碴,倒像酿了三十年的米酒,带着点回甘的暖。
“好一个‘我记着就够了’。赤宸这混子……倒真有福气。”
暮色漫进营寨时,三人已踩着最后一缕霞光回到了中军帐附近。
巡逻的士兵见了洪江,都收了脚步肃立,目光扫过他身后的夭与防风邶时,虽带着几分探究,却没人敢多问——洪江这些年身边除了军师鲜少带外人,更不必这样两个气质迥异的年轻男女。
防风邶将竹笛别回腰间,青衫扫过帐前悬挂的铜铃,叮铃一声轻响,倒让周遭的肃杀之气淡了些。
他瞥了眼不远处正在分发晚饭的伙房,鼻尖动了动,
“看来来得正是时候。”
夭怀里的稻穗被她心地收进了随身的布囊,闻言也望向伙房方向,那里正飘出混着麦香与肉香的热气,让她想起方才洪江的“营寨里的烟火气”,原来真的是这般鲜活的味道。
“进去吧,”
洪江掀开帐帘,帐内烛火应声亮起,映得他鬓角的白发都柔和了些,
“晚饭让伙夫多备两份,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
帐内的陈设依旧简单,一张旧木桌占了大半空间,桌面上摊着幅磨损的舆图,边角被无数次摩挲得发毛。墙角堆着几个木箱,想来是装着军械账簿之类的东西。
夭这次来不像上次那般拘谨,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四周,忽然觉得这里比她想象中少了些“军营”的凌厉,反倒像个住了许多年的老宅子,处处透着被人用心打理过的痕迹。
防风邶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腰间竹笛,忽然垂眸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几分不耐。
他抬眼时,原本温和的目光骤然冷冽如冰,周身散漫的气息像被寒风吹散,转瞬间凝成刺骨的锋芒。
夭尚在怔忡,便见他身形微动,青衫翻飞间竟涌起白色的雾霭,待雾气散去,原地已换了个人——白衣如云,银发流泻,面上覆捉的冰晶面具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正是相柳。
方才那身属于防风邶的温润气性,连带着那支竹笛,都已消失无踪。
洪江望着眼前骤然换了模样的人,眉头微挑,指尖在桌沿轻轻叩了叩,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惊讶,反倒带着几分了然的从容,
“这军营虽简陋,却也容得下各色热,何必急着换回来?”
相柳抬手抚过面上的冰晶面具,指腹触到冰凉的棱角时,喉间溢出一声极淡的嗤笑。
“防风邶那身骨头,穿不得刀枪林里的衣裳。”
他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带着些微的沉闷,却更添了几分冷硬,
“在市井里装模作样尚可,到了这营寨,反倒束手束脚。”
他侧过身,玄色靴底碾过地面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况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外巡逻士兵的剪影,
“在这里,只有相柳,才配与将军论事。”
夭握着布囊的手指紧了紧,忽然明白过来。防风邶的温润疏朗,是给市井茶楼预备的,带着三分玩笑七分敷衍,可在这埋着忠骨、飘着硝烟的营寨里,那副模样反倒成了不敬。
相柳的冷、相柳的锐,甚至他面具上的冰寒,才是能与洪江眼底的沧桑、帐内的舆图、营外的刀枪真正对等的东西。
洪江闻言朗声一笑,那笑声撞在帐壁上,震得烛火又跳了跳。他扬声对着帐外喊,
“老陈,取坛封存的粟米酿来!”
帐外传来士兵应诺的声音,不多时,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兵捧着个陶坛进来,坛口封着红布,还沾着些陈年的泥渍。老陈将酒坛放在桌上,又取来三只粗瓷碗,便躬身退了出去。
洪江亲自掀开红布,一股清冽的酒香顿时漫了开来,混着帐内的烛油味,竟生出些江湖快意来。
“这酒埋在帐外老槐树下快三十年了,原是想着等收复失地那开封,如今……倒先用来招待贵客。”
他拿起酒坛,往三只碗里各斟了半碗,琥珀色的酒液晃荡着,映得碗沿都亮了些。
“夭姑娘,”
洪江端起自己那碗,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
“这碗酒,不敬别的,敬那些埋在苍梧关下的弟兄,敬那些被史书漏记的日子。”
相柳看着碗中酒液,面具下的眸光动了动。他抬手端碗,动作利落干脆,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敬亡魂。”
三个字透过面具传出,虽平淡,却带着千钧重。
夭学着他们的样子端起碗,酒液微凉,贴着掌心竟让她想起爹爹衣襟上的晚霞。
她仰头饮了一口,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点微涩的酸,像极了那些被时光泡过的记忆。
“我也敬……敬爹爹守过的关,敬那些记得他的人。”
帐内的烛火猛地跳了一下,将洪江鬓角的白发照得愈发清晰。
夭放下碗,指尖在粗糙的碗沿上用力按了按,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带着酒意的微颤,却异常坚定,
“洪江将军,您……真的想和西炎开战吗?”
洪江端着酒坛的手顿在半空,琥珀色的酒液悬在碗口,迟迟没有落下。
他沉默了片刻,将酒坛重重搁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酒液溅出几滴,落在磨损的舆图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开战?”
他低声重复,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甘,还有深深的疲惫,
“夭姑娘,你以为我们守着这片营寨,是盼着打仗吗?”
夭被问得一噎,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布囊的系带,布囊里的稻穗沙沙作响,像在替她回答。
“我是在守!”
洪江猛地提高了声音,帐外的风声似乎都被这声怒喝震住了,
“我守着这些弟兄,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杀回西炎,是为了让他们活着!是为了让西炎知道,辰荣还有人在,别以为能把我们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