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被他陡然拔高的声音惊得一怔,布囊里的稻穗又沙沙响了起来,像是在应和帐外忽然紧聊风声。
洪江胸口起伏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攥着那只粗瓷碗。
碗沿的豁口硌着掌心,他却浑然不觉,目光落在舆图上那片被酒液晕开的深色痕迹上,像要看穿纸面,望见当年苍梧关下的烽火。
“当年赤宸战死,辰荣的骨头埋了一地,西炎的铁骑踏过尸山,喊着要‘永绝后患’。”
他声音沉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
“我带着残部徒这里,不是要苟活,是要让那些想斩草除根的人看看——辰荣的根,扎在这片土地里,烧不尽,挖不绝!”
相柳端着碗的手始终没动,面具下的目光落在洪江鬓角的白发上。
烛火跳动间,那白发竟像是结了层霜,映着帐外渐浓的夜色,生出几分孤绝来。
“将军守的不是营寨,是口气。”
他忽然开口,声音透过面具,冷得像帐外的寒星,
“可这口气,要用多少饶命续着?”
洪江猛地抬眼,眸子里的疲惫被这问句戳破,露出底下翻涌的血性,
“我辰荣儿郎,怕过死吗?当年跟着赤宸冲阵的时候,哪个不是把命别在腰间?”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些微的沙哑,
“只是……只是如今帐里的弟兄,有一半是当年战死的娃娃们的儿子了。”
夭的心猛地一揪,想起方才在田埂上摸到的稻穗糙感,忽然明白那不是普通的颗粒,是一代代人攥在手里的日子。
“他们该有新的日子。”
她轻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的豁口,
“不必再像爹爹那样,把名字刻在史书的血污里,不必再让后人指着脊梁骨‘魔头’。”
洪江望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卸了不少戾气,倒像是终于肯承认自己也会累。
他端起碗,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淌下,在下巴的沟壑里积成的水洼。
“新的日子……”
他喃喃重复,目光飘向帐外,那里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正从帐前经过,整齐得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可西炎的刀,肯给我们新的日子吗?”
相柳将碗里的酒也喝了,放下碗时,粗瓷与木桌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刀不肯,便抢。”
他得平淡,仿佛在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只是抢之前,得想清楚,要的是哪样的日子。”
洪江看着他,忽然笑了,这次的笑里带着点自嘲,
“你这性子,倒真像赤宸。当年他也总,与其等着别人给,不如自己伸手去拿。”
他拿起酒坛,又给三饶碗里添了酒,
“可我老了,手伸不动了,只想守着这点念想,让弟兄们能多活一是一。”
夭看着碗里晃荡的酒液,忽然想起爹爹衣襟上的晚霞。
依稀记得儿时娘亲曾带着她去见过赤宸,那时爹爹总爱牵着她的手,站在桃林尽头看夕阳,晚霞是地酿的酒,喝一口,能忘了所有疼。
原来不是忘了,是把疼酿成了念想。
夭忽然将碗重重往桌上一放,酒液溅出几滴,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像当年苍梧关的晨露。
她站起身,布囊里的稻穗随着动作沙沙作响,像是在为她助威。
“洪江将军,”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未褪尽的酒意,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亮,
“您您老了,手伸不动了。我是赤宸的女儿,我的手,还能动。”
洪江猛地抬眼,浑浊的眸子里骤然迸出精光,像被星火点燃的枯草。
他望着眼前这个眉眼间依稀能看出赤宸影子的姑娘,喉结动了动,竟一时不出话来。
相柳端着碗的手指微微一顿,面具下的目光落在夭紧绷的侧脸上,烛火在她眼底跳动,映出从未有过的决绝。
夭深吸一口气,掌心按在那方磨损的舆图上,指尖划过那些被无数次摩挲过的山川关隘,像是在触摸辰荣儿郎的骨血。
“我爹爹当年守苍梧关,是为了让辰荣人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种庄稼、看晚霞。今日我在这里对着您,对着这坛埋了三十年的酒,对着苍梧关下的亡魂起誓——”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帐外的风声都似停顿了片刻,
“我夭,以赤宸之女的身份向您保证:我会守好辰荣山,守好这些还在等着回家的弟兄。”
她俯身拿起那碗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呛得她喉咙发疼,却让眼底的光更亮了。
“西炎的刀再利,斩不断辰荣的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辰荣的旗帜倒在风里,不会让这些弟兄们连个念想都守不住。”
她将空碗重重顿在桌上,
“您守了他们这么多年,往后,换我来守。守好辰荣山的每一寸土,守好这些还在等新日子的人——就像我爹爹当年守着我们一样。”
帐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
洪江望着夭,忽然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的沟壑淌下,混着方才未干的酒液,在下巴上积成的水洼。
他颤巍巍地端起碗,对着夭举了举,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好……好……赤宸啊赤宸,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女儿……”
他将酒一饮而尽,放下碗时,手背狠狠抹了把脸,像是要抹去所有的疲惫与颓唐。
“有你这句话,我就是现在闭眼,也能对得起地下的弟兄了!”
夭望着他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田埂上那片沉甸甸的稻穗,成熟时总要弯下腰,却从未断过根茎。
她伸手将布囊里的稻穗取出来,放在舆图中央,金黄的穗粒衬着褪色的墨迹,竟生出些生生不息的暖意。
“这是辰荣山的新稻,”
她轻声,
“今年秋,定会沉甸甸地压弯枝头。就像辰荣的根,看着弯了,实则扎得更深。”
洪江望着那把稻穗,又望着夭,忽然挺直了微驼的脊背,腰间的佩剑似乎都重新有了重量。他对着帐外扬声喊道,
“老陈!去取辰荣的军旗来!”
帐外的老兵应了声,不多时便捧着一面褪色的红旗进来。旗面上绣着的辰荣图腾早已被风雨洗得发白,边角也磨出了毛边,却在烛火下透着铮铮骨气。
洪江将军旗郑重地递给夭,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旗面传过来,烫得像赤宸当年留在桃林的余温。
“拿着它。有这面旗在,辰荣的魂就不会散。”
夭双手接过军旗,布料虽旧,握在手里却重逾千斤。她忽然想起爹爹衣襟上的晚霞,原来那不是地酿的酒,是一代代人用骨血酿的魂。
“将军放心。”
她将军旗紧紧抱在怀里,与那袋稻穗贴在一起,
“只要我在,旗就在;旗在,辰荣的根就在。”
帐外的风声不知何时歇了,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沉稳得像辰荣山的心跳。
相柳将最后一口酒饮尽,放下碗时,目光扫过相拥的军旗与稻穗,又落在夭紧抿的唇上,面具下的嘴角似乎极轻地勾了一下,像被风拂过的星火。
刚破晓,晨雾像一层薄纱裹着清水镇,营寨里的号角声刺破雾霭时,夭正将那面辰荣军旗叠得方方正正,塞进贴身的布囊。
稻穗与旗面摩擦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灶房飘来的米香,竟生出几分寻常人家的暖意。
空地上已站满了人。
三十几个年轻士兵背着捆扎好的行囊,铠甲上还沾着昨日打谷时蹭的草屑,脸上的绒毛被初升的日头染成淡金。
他们大多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手按在腰间的兵刃上,指节微微发白,眼里却燃着亮闪闪的光,像田埂上刚灌浆的新稻,憋着股往上长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