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姑娘,”
洪江走了过来,
“清点过了,就这些娃娃愿跟你回辰荣山。”
夭的目光掠过那群年轻士兵,落在洪江微驼的背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发紧,
“那你们呢?”
洪江的手猛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剑,剑鞘上的铜环被攥得咯吱作响。
他抬眼望向营寨深处,老陈正用一块粗布擦拭着那面褪色的军旗,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旗面上模糊的辰荣图腾,像是在抚摸着弟兄们的尸骨。
“我们?”
洪江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金石相击的硬,
“我们这些人,骨头早跟辰荣的土地长在了一起。”
老陈听见动静,拄着拐杖走过来,脊梁挺得笔直,全然不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指着营寨墙角那片不起眼的泥土,那里埋着几十个当年苍梧关战死弟兄的骨灰,每到清明就会长出丛丛野菊。
“夭姑娘,你爹爹赤宸大将军当年过,‘辰荣军不死,故国犹在’。这话刻在我们心口几百年了。”
他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震起的尘土里仿佛都掺着血气,
“你们年轻人去辰荣山开疆拓土,是让故国长出新的筋骨;我们守在这儿,是让故国的魂有处可依。这营寨的每块石头都记着我们的誓言,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它断了。”
他身后的老兵们纷纷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有人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伤疤——那是当年刻下的辰荣图腾,刀痕里还嵌着战场的风沙;有人举起手中的短矛,矛尖虽钝,却仍闪着不肯低头的寒芒。
老周咳着嗽开口,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铁,
“西炎人总我们是丧家之犬,可他们不懂,只要我们这些人还守着营寨,还认得出辰荣的军旗,故国就永远在。就算只剩最后一个人,也要让他们知道,辰荣的根没断!”
洪江望着这群鬓发霜白的弟兄,忽然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都听见了?这才是辰荣的兵!”
他转向夭,眸子里的浑浊被一团火燎开,
“他们,要守着这营寨,守着这面旗帜,守着‘辰荣’这两个字。只要他们还在,辰荣军的名号就还在;名号在,故国就不算真的亡了。”
夭望着他们紧握兵器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一棵棵把根扎进岩石缝里的老松。
她忽然明白了,这些老兵守的从来不是一座营寨,是刻在骨血里的信仰,是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托着故国不倒的执念。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未脱的稚气,却咬得格外用力,
“夭姑娘,我也不走了。”
话的是个不过几百岁出头的神族士兵,脸上还留着新兵蛋子的青涩,胸口的辰荣图腾刺得不算深,颜色簇新。
他往前迈了半步,脊背挺得笔直,
“我爹娘当年死在苍梧关,骨灰就埋在那片野菊底下。他们守着故国,我也该守着他们。”
话音未落,老陈的拐杖“啪”地抽在他腿弯,力道又快又狠。年轻人踉跄着跪倒在地,疼得闷哼一声,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混账东西!”
老陈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人耳膜发紧,
“你爹娘拼了命让你活下来,是让你守着一抔黄土?是让你跟着夭姑娘回辰荣山,把‘辰荣’两个字刻进新的土地里!”
洪江也动了气,一脚踹在旁边的短矛上,矛杆撞在石墙上发出刺耳的响。
“老子让你们跟夭走,是让你们去长新骨头!不是留在这儿跟我们这群老东西一起烂在泥里!”
他指着那年轻饶鼻子骂,
“你胸口这图腾还没被血泡透,懂个屁的守!”
“可……”
年轻人还想争辩,老周已经几步冲上来,蒲扇似的巴掌劈头盖脸打下去,却在离他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住,最终只是狠狠扇在自己大腿上。
“傻子!”
老周咳得更凶了,咳得腰都弯了,
“我们这些人,骨头早就跟这营寨长死了,挪不动了!你们不一样,你们的腿还能跑,还能往高处走!”
他指着辰荣山的方向,指尖因激动而颤抖,
“当年赤宸大将军也要开疆拓土,不是让我们守着一座死营寨!是让辰荣的人能抬头挺胸,在太阳底下活下去!你们留下来,是把辰荣的根往死里埋!”
另一个断了胳膊的老兵拄着木杖走过来,用仅剩的左手扯起年轻人,往夭那边推,
“走!跟着夭姑娘走!等你们在辰荣山立住脚,把军旗重新打起来,我们这些老骨头就算烂在这儿,也能闭眼了!”
年轻人被推得一个趔趄,望着老兵们鬓角的霜白,望着他们胸口嵌着风沙的伤疤,望着那面被摩挲得发亮的褪色军旗,忽然“噗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我走!”
他声音哽咽,却带着一股决绝的劲,
“我在辰荣山等着你们!等我们站稳了,就来接你们回家!”
老陈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拐杖往地上一顿,
“快走!再磨蹭,老子打断你们的腿!”
洪江朝夭扬了扬下巴,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硬朗,
“带他们走。记住,辰荣的根,在你们脚下。”
夭转身时,衣袖擦过相柳的手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这才惊觉,相柳竟一直站在身侧,像块沉默的礁石,将漫风沙都挡在了自己那片影子里。
相柳没看夭,目光落在那群老兵身上。
老陈正弯腰将那面褪色的军旗仔细叠好,动作慢得像在抚摸初生的婴孩;洪江背对着他们,手还按在剑柄上,指节绷得比刚才更紧,仿佛那不是剑,是他要一并扛起来的山。
“走了。”
夭的声音有些发哑,带着未散的哽咽。
相柳这才转过头,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只那双浅色的瞳仁映着营寨的残垣,像盛着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没话,只是往旁边侧了侧身,让开了通往营寨外的路。
年轻人们列队跟上,脚步踏在碎石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一串被拉长的叹息。
那个几百岁的神族士兵走在最后,频频回头望,直到营寨的轮廓被风沙磨成一道模糊的线,才咬着牙转过身,胸口的新图腾在风里微微起伏。
风卷着沙砾掠过耳畔,夭忽然听见相柳极轻地了一句,几乎要被风声吞掉,
“他们守的是魂,你们要做的是让魂有处可附。”
她猛地转头看他,却见他已经别开脸,望着远方辰荣山的方向。
那里云雾缭绕,像藏着无数未尽的誓言。
“你早知道他们不会走。”
夭轻声,不是疑问,是陈述。
相柳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银链,那链子上的铃铛不知何时被他用灵力封了,任凭风怎么吹,都发不出一点声响。
“那你……”
夭想问什么,又咽了回去。想问他为什么不劝,想问他是不是也觉得该这样,可话到嘴边,却看见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是用力到极致的模样,仿佛正攥着什么比生死更重的东西。
她忽然懂了。
有些东西,不必,不必劝。就像老陈的拐杖,洪江的剑,相柳藏在平静下的波澜,都在同一件事:辰荣的根,从来不止扎在土里,更扎在那些不肯低头的骨血里。
队伍行至半途,风沙渐歇,露出一线澄澈的。
相柳忽然停了脚步,望向营寨的方向——那里早已被远山吞尽,连一丝烟尘都看不见了。
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喉头又有些发紧。
她想起老陈叠军旗时颤抖的指,想起洪江按在剑柄上的手,想起那些嵌着风沙的伤疤在阳光下泛出的白。
“他们……”
她想些什么,却被相柳打断。
“明年年清明,野菊该开得更盛了。”
他的声音很淡,像风扫过枯寂的荒原,
“苍梧关的土,最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