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教授的孙女来的那,青溪镇正下着绵绵的梅雨。姑娘拖着行李箱站在染坊门口,白色运动鞋上沾着泥点,看见晾布架上飘荡的蓝布时,忽然指着最高处那块喊:“爷爷,这像不像太奶奶照片里的云?”
林砚正在翻晒染缸里的靛蓝泥,听见声音直起身。雨丝落在她的蓝布头巾上,洇出星星点点的蓝。“你就是满吧?”她笑着招手,“你爷爷你要学扎染。”
满跑过来时,辫子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她蹲在染缸边,看靛蓝泥在水里慢慢舒展,像一团被揉皱的夜空正在复原。“林奶奶,太奶奶真的能用草木灰蒸米糕吗?”她从背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是半块干硬的米糕,“这是爷爷给我的,放了三十年。”
林砚捏起米糕碎屑放在舌尖,淡淡的甜混着陈旧的草木香在口腔里漫开。“比阿婆做的少零桂花味。”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阿婆把新摘的桂花拌进米粉里,蒸好的米糕掀开笼屉时,甜香能飘到三里外的学堂。
满的眼睛亮起来:“太奶奶的日记里写过!她染布人要懂草木的脾气,就像桂花要等霜降才够甜,靛蓝草要经三泡三晒才够蓝。”她翻开日记本,泛黄的纸页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染缸,旁边批注着“七月初七,晒布,风自南来”。
雨停时,阿果带着满去后山采蓝靛叶。山路被雨水洗得发亮,石缝里冒出的野菌子顶着白伞。“看!”阿果忽然拨开灌木丛,露出一丛开得正盛的蓝靛花,淡紫色的花瓣沾着水珠,像谁把星星撒在了草丛里。
满掏出手机要拍照,却被林砚拦住。“阿婆,草木的样子要记在心里。”她摘下片叶子递给满,“你摸,雨后的叶子有层细毛,这是它们在呼吸呢。”
那傍晚,她们蒸了新的米糕。满学着林砚的样子,把靛蓝草的根须磨成粉拌进米粉里。“太奶奶,甜味要带着草木的根,才能扎进土里。”她边搅面糊边念叨,忽然指着笼屉冒出的白汽笑,“你看,它们在跑呢!”
林砚望着蒸腾的热气掠过晾布架,蓝布上的缠枝纹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背着帆布包的年轻人站在同样的位置,要把蓝靛染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些老手艺会失传的。”年轻人那时忧心忡忡,而现在,他的女儿正坐在灶前,教满怎么辨别靛蓝草的老嫩。
秋分时,镇上办了蓝靛文化节。晒谷场上搭起了展台,阿果带着孩子们表演扎染技法,满举着太奶奶的日记本当解牌。一个穿汉服的姑娘捧着块蓝布来找林砚:“林奶奶,这是我太姥姥的嫁妆,您看能不能补好?”
布面上有个烧焦的破洞,边缘却还留着清晰的扎结痕迹。林砚摸着破洞周围的纹路,忽然想起阿婆过,好的扎染要像饶筋骨,哪怕断了,纹路也能自己找着回家的路。“明来取吧。”她心地叠好布,“我给它补朵蓝靛花。”
夜里,林砚在灯下飞针走线。蓝线在布面上游走,破洞渐渐变成一朵绽放的蓝靛花,花瓣的弧度刚好接住旁边的缠枝纹。窗外的月光落在布上,像给花朵镀了层银边。
第二姑娘来取布时,眼眶红了。“太姥姥临终前,等她走了,就让这布替她看看,还有没人记得怎么染蓝靛。”她忽然从包里掏出个陶罐,“这是太姥姥腌的靛蓝籽,要交给懂它的人。”
林砚把陶罐埋在育苗棚的角落里。来年春,那里冒出了一片嫩芽,叶尖卷着,像无数只攥紧的拳头。满蹲在旁边写生,画里的嫩芽旁边,站着三个模糊的人影:穿民初布衫的太奶奶,扎长辫的阿婆,还有系着围裙的林砚。
“林奶奶,您看她们在笑呢。”满举着画纸,阳光穿过纸页,三个人影的轮廓叠在一起,变成了一株开满花的蓝靛草。
那下午,镇上的学来了位新老师,是满的同学。她抱着一摞绘本走进教室,扉页上印着扎染的蓝靛花。“今我们讲《蓝布上的约定》。”她翻开第一页,图画里的女孩正把米糕塞进邮筒,信封上写着“给三百年后的你”。
林砚站在窗外,听见孩子们跟着念:“草木会记住阳光的味道,米糕会带着甜味赶路……”风穿过走廊,把教室里的读书声送到晾布架前,蓝布哗啦啦地响,像无数双手在轻轻鼓掌。
阿果端来刚蒸好的米糕,上面印着新的纹样——三朵蓝靛花缠绕在一起,花瓣上分别写着“阿婆”“张母”“林砚”。“满要加个新花瓣。”她指着最外侧那片半开的花瓣,“留给后来人。”
林砚咬了口米糕,桂花的甜混着靛蓝草的清苦漫过喉咙。远处的山路上,几个背着画板的年轻人正往这边走,领头的姑娘举着手机导航,屏幕上跳动的光点,刚好落在染坊门口那丛蓝靛草上。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阿婆坐在月光下搓棉线,上的星星都是过世的人变的,他们怕活着的人孤单,就化成光照着路。那时她不信,现在却看着晾布架上的蓝布在暮色里发亮,像无数颗星星落在了人间。
米糕的甜味顺着风飘远了,林砚仿佛看见它越过青山,穿过河流,落在某个陌生的窗台上。也许明清晨,会有个孩子咬下第一口,忽然指着窗外喊:“妈妈,这味道好像在哪里闻过!”
就像三百年前的阿婆在灶前转身时,看见年幼的自己举着米糕跑过来;像七十年前的张母把布缝进襁褓时,听见婴儿的啼哭混着染坊的风铃声;像此刻的她,望着满和阿果在晾布架下追逐,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原来所谓约定,从不是要刻在石碑上,也不是要写进族谱里。它是草木在春风里冒出的新芽,是米糕在笼屉里腾起的热气,是某个寻常午后,有人接过你递来的蓝布时,忽然笑着的那句——
“原来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