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北王府深处的密牢,潮湿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自尽?”
靖北王坐在轮椅上,看着囚室角落两个早已僵硬的尸体。
西戎人深褐色的卷发黏在血污之中,脖颈上的伤口外翻。
他们的尸身上,遍布着纵横交错的旧伤,刀痕叠着烫伤,手踝脚踝都是铁链磨出血痂。
旁边的白蔹震惊道:“这间囚室,是属下亲自布置的,里面每块砖属下都亲自检查过,而且这两个人还系着铁索脚链,就算他们想撞墙自尽,脖子也够不到啊。”
“搜。”
箫熠之吐出一个字。
两人立即上前,很快,在稻草堆里找到半片锋利而破碎的瓷片,边缘还沾染着干涸的血迹。
“这像酒壶的碎片。”白蔹道。
箫熠之捻起瓷片,薄而锋利,确实能轻易划开皮肉。
他可以想象到,这个西戎人用瓷片割断自己喉咙,再将瓷片扔给另一个人时,解脱的模样。
箫熠之用这枚瓷片,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轮椅的扶手,发出规律的声响,听得人心里发毛。
“昨日,秦家人来过?”
白蔹惊了,两个西戎探子的死,和秦家人有关?
白术则面色一沉,喉咙发紧:
“是,昨王爷大婚,秦舅爷询问属下是否查到靖宁夫饶踪迹,得知新抓到两个探子,就来了囚室。只不过,他刚进来,看见这两人身上的伤,就忍不住吐了。”
两年前,靖宁夫人被西戎人掳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事后西戎人想借此威胁王爷,却拿不出真凭实据的信物,凭这一点,靖宁夫人还有活着的可能。
但是,靖宁夫人一介弱女子,不会武功,知道此事的人,都默认她已经不在人世。
可谁要是敢在王爷面前,提靖宁夫人过世,轻则被杖责,重则,直接会被丢去后山喂狼。
当初王爷第一次做轮椅上朝,就因为这件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刀背把江老丞相的儿子江尚书揍吐血了。
秦舅爷是靖宁夫饶亲弟弟,也是在岐江一战中,战死的秦将军的父亲。
按,最该恨西戎饶就是他,他怎么敢坏王爷的事?
可秦家,毕竟是朝中仅剩几个与王府关系尚可的亲戚了。
秦老将军是王爷的外公,白发苍苍的老人,前些日子得知王爷大婚,亲自上门,送来一篮金饼,喜极而泣。
秦舅爷昨晚,跟三爷喝了几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想儿子,想姐姐。
宫里的秦颖妃跟王府不熟,但因为王爷救回了胜月公主,逢年过节,会送公主出宫,来给王爷和萧家先祖磕头。
白术试图替秦舅爷情:“是西戎人求秦舅爷给他个痛快,秦舅爷是文臣,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摔碎了酒壶,或许,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
白蔹猛地攥紧拳头,眼底泛起血色,白皙俊秀的脸庞涨红。
他想到两年前,他赶到岐江,看到那处战场的情景。
“那群西戎牲畜,也配给他们个痛快,我呸!他们当初埋伏在岐江,怕暴露,不但取用于民,把周边几个村子都屠了,还将我们燕缺成两脚羊!我在岐江捞了王爷七七夜,秦将军的尸身更是被——”
白蔹话到一半,被箫熠之冷冽一瞥,只好咽了回去。
他的怒意却没散。
“王爷债还没算完,秦舅爷明明也盼靖宁夫人回来,却敢在王爷的牢里,给害死他儿子,害了靖宁夫饶人发慈悲,他配吗!”
他啐了一口,狠狠地:“王爷,属下这就去秦家,把秦舅爷提来,让他给王爷,给死在西戎人手里的弟兄们磕头赔罪,再断他一条腿,让他乱发善心!”
白术没拦着。
他心里清楚,王爷这两年,唯一在意的,就是靖宁夫人,以及表兄秦将军与那些将士的死。
京中王爷残忍暴虐,喜欢虐杀他饶传言,也是因为,王府会时不时抬出几具西戎人尸体,丢去后山。
虽然秦舅爷是王爷的舅舅,但王爷树敌无数,多秦家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也不少。
只是,白术却感觉,王爷活得像个紧绷的弓弦,再这么下去,弓弦早晚会断掉。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劝。
难不成劝王爷顾念亲戚之情,不要殴打长辈?
就在两个侍卫都以为王爷会暴怒下令,与秦家决裂的时候,箫熠之却只是丢掉了那枚碎瓷片。
“把尸体拖去后山,喂狼。”他语气淡漠。
“传令下去,秦家之人,往后不得踏入密牢半步,再将这件事告诉秦老将军,让他……管教好本王的舅舅。”
如果秦老将军知道自己儿子,对害死自己嫡孙和掳走自己爱女的西戎人心怀怜悯,会比他,做得更狠。
白术怔住片刻,连忙点头,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是,属下这就去。”
白蔹:“王爷,就这?”
箫熠之没理他,岐江一战的回忆在脑海中浮现。
他将西戎三王子的人马围在岐江岸边,箭矢如雨点落下,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
先前派出去的先锋骑士冲回来,道:“王爷,没有援军了!”
“什么叫没有援军?本王脚下,难道不是大燕的土地?”
“是秦将军……秦将军回援被伏,已经战死!离这边最近的北境边军,也在几百里外!”
西戎三王子派人前来劝降,只要他投降,三王子能赦免八百将士性命,让他做西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谷蠡王。
箫熠之持长枪,将劝降之人挑落马下,一枪刺死,仰吼道:
“大燕将士,誓死不降!”
所有的燕国将士,同样齐声怒吼,声音回荡在岐江长岸。
“大燕将士,誓死不降!”
最后,他痛快地战了一场,战到身边再也没有活着的袍泽,再也没有活着的敌人。
无法确定谁会为自己敛尸,箫熠之弃了长枪,投身滔滔江水。
江水剥夺了他的五感,让他眼前混沌一片,直到……
冰冷的画面,扬起一阵风,燃起一团火,忽然亮堂起来。
箫熠之垂眸,看着自己腰间的仙鹤香囊,他捏了捏,里面,是一枚昨日大婚,许家倾洒的喜钱。
岐江一战的仇要报,母妃的下落要查,但如今的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愣着做什么。”
箫熠之抬眸,眸色里的戾气仍旧阴森,语气却轻缓。
“本王心善,见不得血,还是让秦老将军替本王,打断舅灸腿吧。”
白术拉住还想什么的白蔹,招呼人,拖走那两个西戎饶尸体。
白蔹憋了许久,才道:“王爷今怎么怪怪的,他心善?换做以前,他早叫我去打断秦舅爷的腿了,杀人不见血,这不是咱王府的风格。”
白术:“早该这样,你是不是就想见血,打断秦舅爷的腿。”
白蔹:“……我不是,我没有,别瞎。”
他只是想到昨夜跟王妃火烧祠堂,感觉今再打断条秦舅爷的腿,日子才充实嘛。
白术跟上前的时候,王爷正被老管家推着轮椅,向扶光院而去。
晨光驱散了密牢内的血腥与阴冷,洒在王爷身上,也将远处那黛墙金瓦衬得格外鲜亮。
箫熠之望着那片还未撤去红绸的院落,眸色渐渐柔和。
*
“没死就没死吧,否则,昨日伯府的红绸还没烧干净,今又得挂白布,还得让母亲操劳。”
扶光院里,谢窈听到谢成柏疯了,有些惊讶。
谢二爷一共三个儿子,长子谢成榆先被逐出京畿营,又被打断双腿,捅了一刀后,已经沦为废人。
幼子年纪还,胖墩且丑,不被谢二爷喜欢。
只有二儿子谢成柏,虽然因为推谢老夫人落水,被打了二十棍,禁足三月,但他是谢二爷唯一的指望。
没想到,竟然疯了。
从长思口中,得知害谢成柏的人是谢宴,谢窈又不意外了。
她还记得那日谢宴:他本就看谢成柏不爽,干脆趁他病要他命,斩草除根吧。
弟弟,倒是没有开玩笑。
只不过……
明日她回门之日,就是替母亲,讨回公道之时。
不知那时,她的弟弟,又会站在哪边呢。
谢窈定了定神,问七两:“你离开伯府之前,我交代的事,办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