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亦是卫璋的周岁生辰。
卫国公府从清晨起便洋溢着一股不同往日的喜庆,朱红大门敞得笔直,门楼上挂着的鎏金灯笼串从檐角垂到门槛,映得“恭贺”二字红得晃眼。往来车马碾过门前残雪,铃铛声、人声混在一处,热闹得像要溢出来。
福伯穿件簇新的藏青棉袍,站在二门前的石阶上,精神头比正月初一还足。他手里攥着本烫金宾客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成国公府的马车到了,立刻扬声吩咐:“引世子去东跨院歇脚,奉雨前龙井!”
转头又对另一个乩:“女眷领去内院暖阁,让厨房备上冰糖炖燕窝!”礼单被他收得整整齐齐,每一笔都记在册子上,连绸缎的匹数、玉器的成色都标注分明,半点不含糊。
芸澜苑内早被装点得喜气洋洋,廊下挂着各色绢灯,有兔子灯、荷花灯,还有卫璋专属的老虎灯,风一吹,灯影晃得满院都是暖光。
卫璋被打扮得如同年画上的娃娃,穿身大红织金麒麟送宝袄裤,金线绣的麒麟从襟摆爬到袖口,虎头帽上缀着的明珠随动作轻晃,映得他脸愈发白胖。
颈项上挂着长公主赏的白玉蝉佩,触手温凉,雕工精细,还有老夫人给的赤金长命锁,沉甸甸的压在衣襟上,再加上各房送的玛瑙串、银铃铛,家伙活像个会动的“吉祥八宝”。
许是知道今日是自己的大日子,他格外精神,被宋嬷嬷抱着,黑葡萄似的眼睛骨碌碌转,见丫鬟举着拨浪鼓过来,立刻伸出胖手去抓,咧开没长齐牙的嘴笑,口水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宋嬷嬷忙用绣帕给他擦,他还咯咯地躲。
巳时初,宾客陆续到齐。正厅里炭火烧得旺,暖融融的香气混着蜜饯甜。
老夫人坐在上首的酸枝木椅上,穿件绛紫色五福捧寿纹锦袍,抹额上的祖母绿衬得她满面红光,手里攥着串佛珠。
卫国公卫琮坐在另一侧主位,今日难得穿了件绣蟒纹的常服,虽依旧话少,却不时点头回应宾客的道贺。
卫珩与绵绵并肩立在下首,卫珩穿件墨色织金锦袍,身姿挺拔如松。绵绵则是一身石榴红绣折枝牡丹袄裙,头上插着赤金点翠步摇,眉眼温婉,却难掩为人母的光彩。
厅中央摆着张铺红毡的大案,案上整齐地摆放着:青玉印镇在最前,旁边是儒释道三卷经书,笔墨纸砚排得端正,算盘、银锭子闪着光,还有桃木剑、巧弓矢、拨浪鼓、吃食……琳琅满目,这便是“抓周”之礼。
宾客围在四周,都等着看这重头戏。安阳长公主虽没来,却派了谢嬷嬷亲自送贺礼,一套赤金镶八宝项圈长命锁,锁片上刻着“岁岁平安”,项圈坠着八颗铃铛,一动就叮当作响,谢嬷嬷笑着递上礼单:“长公主殿下,这锁子保公子一世安稳。”
赵栩穿件石青常服,刚进门就朗声道:“卫兄,恭喜恭喜!”他手里拎着个锦盒,里面是柄嵌宝石的匕首,“给璋哥儿的见面礼,将来跟着他爹学武,也有个趁手的玩意儿。”
顾惜朝夫妇也来了,走在后面,顾夫人牵着康哥儿走在前面,康哥儿穿件宝蓝袄,见了卫璋就挣着要过去,伸手想摸他的虎头帽,两个家伙凑在一起,咿咿呀呀的样子惹得众人笑。
永昌伯府是赵明煜陪着卫芷晴来的,他穿件月白锦袍,气色比前阵子好了不少,举止沉稳,给老夫人、卫琮等长辈行过礼后,便走到卫芷晴身边,夫妻二韧声着话,卫芷晴眼底带着浅笑,两人如今越发亲近了。
“吉时到——”赞礼官高声唱喏。绵绵把卫璋放到红毡上,家伙坐在一堆新奇物件中间,先歪头看了看四周的笑脸,也不怯场,手撑着毡子,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他先抓起一柄的桃木剑,挥着胳膊乱舞,赵栩立刻笑道:“好!将来定是文武双全的好料子!”
话音刚落,卫璋又爬向算盘,手指拨着珠子,发出清脆的声响,自己咯咯笑起来。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方青玉印上,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稳稳抱在怀里,还试图往嘴里塞,绵绵忙轻轻捏住他的手腕:“璋儿,这可不能吃。”
“抓了印信,掌权柄;握了算盘,理家财;执了木剑,保平安,璋公子将来必是栋梁之才!”赞礼官的吉祥话刚落,厅内就爆发出一片恭贺声,气氛热烈。
卫珩与绵绵相视一笑,眼中俱是为人父母的欣慰与骄傲。绵绵更是眼眶微热,一年前元宵夜她艰难产子,如今孩子已能爬能笑,其中甘苦,唯有自己知。
抓周礼成,宴席开得热闹,男女分席。
外厅觥筹交错,宴至中途,卫珩正与赵栩碰杯,赵栩借着仰头饮酒的动作,低声道:“抓周礼热闹,令郎聪慧可爱。只是今日席间,我瞧见有两位面生的官员,似是户部和工部的员外郎,与永昌伯府那位四爷赵明煜略了几句话,神色间……似有探究。” 他点到即止。
卫珩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随即笑道:“多谢赵兄提点。今日宾客众多,有心无心,各安其位便好。”
赵栩会意,一笑饮尽。有些事,心照不宣即可。
内院女眷席上,满今日也随着墨玄来了,她穿件水红色绣莲纹棉裙,鬓边别着支赤金丁香簪,帮着绵绵在内院女眷席间照应,进退有度,言谈得体,与昔日在绵绵身边伺候时已大不相同,但那份忠心和细致依旧。
她凑到绵绵身边,轻声道:“姐,榆钱胡同一切都好,您不用担心我。外头那些不中听的闲话,墨玄已查得有些眉目了,让您和世子爷宽心。”
绵绵拍拍她的手:“你如今也独当一面了,很好。家里事料理清楚,便是帮了大忙。”
谢嬷嬷被奉为上宾,喝了口茶后,拉着绵绵的手道:“少夫人,长公主殿下十分记挂公子,待春暖花开,再请夫人带着公子过府玩耍。殿下还让老奴带句话,‘周岁新始,根基已牢,日后枝繁叶茂,不惧风霜。’”
这话寓意深远,既是祝福,也是某种程度的承诺与回护。绵绵连忙起身道谢:“劳烦嬷嬷传话,也替我谢过长公主殿下。”
午后,宾客渐散。府中复归宁静,只余下收拾整理的细碎声响。
芸澜苑内,卫璋玩累了,怀里还攥着那方青玉印,在她怀里睡得正香。绵绵心地把他放到榻上,再将他的长命锁理好,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心中满是柔软的充实。
卫珩从外头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目光却清明锐利。他走到妻儿身边,低头看了看卫璋,又望向绵绵:“今日……可有累着?”
绵绵摇头,轻声道:“高兴还来不及。只是,赵栩兄提醒,席间有人与明煜接触,似有探询之意。”
“嗯,户部和工部的两个角色,或许是有人想借着永昌伯府如今与咱们家这点姻亲关系,打听些什么,或是想试探明煜在府中的地位。”
卫珩语气平静,“明煜应对得体,未露口风。无妨,今日之后,璋儿周岁礼成,咱们家与各方的联系与界限,明眼人心里会更清楚。”
他顿了顿,又道:“墨玄那边有新消息,南城流言的源头,指向一个与宫中采买有些关系的皇商,那人又与七皇子妃娘家一个远亲有些生意往来。虽未必是七皇子授意,但底下人借着名头弄些动作,试探风向,也是有的。”
七皇子萧砚,如今唯一的成年皇子,二皇子、三皇子相继出事,他行事一直低调,但其势力盘根错节,难免有人想为他或为自己谋算。火器营这块新出炉的“肥肉”,牵动各方神经。
“树欲静而风不止。”绵绵轻叹。
“那就让树根扎得更深些。”卫珩揽住她的肩,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色。
“今日璋儿抓周,抓了印,握了算,执了剑。这是吉兆,也是期许。我们做父母的,便是要为他,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安稳的,让那些风雨,都成为他日后成长的磨砺,而非灾厄。”
夜幕降临,元宵的花灯次第点亮。府中各处挂起的彩灯与上圆月交相辉映。
卫珩抱着醒来的卫璋,与绵绵一同站在廊下看灯。家伙被璀璨的灯火吸引,伸出手去够,嘴里发出兴奋的咿呀声。
远处隐隐传来市井的喧嚣与鞭炮声,更衬托出府内此刻的温馨宁静。然而,无论是齐王余孽未散的阴霾,还是朝堂新格局下的暗流试探,都如同这夜色下的暗影,并未真正远离。
但此刻,烛火温暖,家人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