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彻底沉了下来。
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蓝色塑料棚子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风还在刮,比刚才更急了些,卷着远处谁家煤炉的烟味,混着机油味一起灌进棚子。
铁蛋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蹭地一下蹿到江川脚边,尾巴卷着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江川低头踢了踢它,没用力,铁蛋却顺势在他脚背上打了个滚,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江川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快得像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没表情的样子。
他把嘴里叼了半的烟拿下来,没点燃,捏在指间转了转,烟卷被捏得有点变形。
林暮站在原地,手脚冻得发僵,脚趾在鞋里蜷了蜷,还是没知觉。
他看着江川的侧脸,路灯的光打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把他下颌的线条照得更硬了。
工具箱上的招生简章被风吹得边角卷起来,红色的标题在昏黄的光线下有点刺眼。
“咕噜——”
肚子不合时邑叫了一声,在安静的棚子里格外响亮。
林暮的脸瞬间红透了,一直红到耳根,他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中午到现在,他只在学校卖部买了个馒头,早就消化完了。
江川终于动了。
他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动作干脆利落。
然后弯腰抱起铁蛋,铁蛋不满地喵呜叫了一声,爪子在他怀里蹬僚,却还是乖乖蜷成一团。
江川抱着猫,转身看向林暮,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亮。
“去,必须去!”
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林暮心上。
林暮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张了张嘴,半没出话,喉咙像是被冻住了,发不出声音。
路灯的光刚好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瞳孔里映着的那个蓝色工具箱,和工具箱上那张红色的简章。
江川看着他这副样子,眉头皱了皱,像是有点不耐烦,但语气却放缓了些:“听见没?”
“我……”
林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可是……八千块……”
他咬了咬下唇,嘴唇干裂得更厉害了,血腥味又涌了上来,“太多了,江川,我们……”
“钱的事你不用管。”
江川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他把铁蛋放到地上,铁蛋落地就往棚子角落的纸箱跑,那是它的窝,里面垫着林暮不要的旧毛衣。
江川走到林暮面前,比林暮高半个头,站得很近,林暮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还有点肥皂的清香味——那是林暮上次买的廉价香皂,江川居然用了。
“你只需要告诉我,”江川盯着林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想不想去?”
林暮的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看着江川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点不耐烦和警惕的眼睛,此刻却异常认真,里面映着路灯的光,也映着他的影子。
他想起张老师的话,想起招生简章上的画室,想起那些高楼大厦,想起自己画过的无数张铁北的风景——他不想一辈子只画铁北的灰。
“想。”
声音很,却很坚定,像埋在土里的种子,终于顶破了冻土。
江川的嘴角又勾了一下,这次比刚才明显些,像冰面裂开了一条缝。
他伸出手,粗糙的拇指蹭了蹭林暮冻得发红的脸颊。
林暮的脸更烫了,下意识地想往后躲,却被江川按住了后颈,他的手心很暖,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烫得林暮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想就去。”
江川的声音放得更低了,像在什么秘密,“钱我来想办法。”
林暮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赶紧低下头,用手背蹭了蹭眼睛,把那点湿意压回去。
在铁北待了这么久,他早就学会了不轻易哭,眼泪在这地方不值钱,也没用。
可此刻,江川这句轻描淡写的“钱我来想办法”,却让他鼻子发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
“可是……”
林暮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点鼻音,“要去半年呢……下个月就开课……你一个人怎么照顾叔叔?修车铺怎么办?还迎…”
“哪那么多废话?”
江川又不耐烦了,松开按在他后颈的手,转身走到工具箱边,拿起那张招生简章,塞进林暮怀里,“拿着。”
林暮下意识地接住,简章被江川的体温焐得有点热,边角的机油印子更明显了。
他看着江川弯腰收拾东西,把帆布卷起来,工具一件件扔进工具箱,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爸那边,我会想办法。”
江川头也不抬地,“王大爷了好几次想帮我搭把手,以前我嫌麻烦,现在……正好。”
他顿了顿,把帆布扔进工具箱,“修车铺白开着,晚上早点收摊,耽误不了多少。”
林暮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又沉又闷。
他知道江川的“想办法”意味着什么——更晚睡觉,更早起床,可能要接更多活,修那些更麻烦的家电,甚至……去工厂区捡更多的废零件。
八千块,对江川来,是多少个冷馒头,多少个熬夜修车的夜晚?
“江川,”林暮鼓起勇气,声音比刚才大零,“要不……我不去了吧?”
江川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转过身,眉头皱得死紧,眼神里带着点林暮从没见过的东西,像是生气,又像是……失望?
林暮被他看得有点发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怀里的简章差点掉在地上。
“你什么?”江川的声音冷了下来,像冬的风,刮得人骨头疼。
林暮咬着嘴唇,手指把简章攥得皱巴巴的,指节泛白。
他知道自己这话很没出息,可他实在不忍心。
江川已经够难了,他不能再把自己的梦想压在江川肩上。
“我是……”
林暮的声音有点抖,却还是坚持了下去,“我可以等高中毕业再考,或者……或者我自己打工攒钱……”
“林暮。”江川打断他,一步步朝他走过来,每走一步,林暮的心就沉一下。
他停在林暮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把林暮完全笼罩住,路灯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林暮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你看着我。”江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林暮抬起头,撞进他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像有火在里面烧。
他突然想起自己画过的废弃工厂里的炼钢炉,听以前炼钢的时候,炉子里的火就是这样,能把铁都烧化。
“你以为我让你去,是为了什么?”
江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是为了让你以后能画那些高楼大厦?还是为了让你离开铁北?”
林暮愣住了,他张了张嘴,不出话。
他一直以为,江川是想让他有个好前程,想让他离开这个破地方。
“都不是。”江川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林暮怀里的招生简章,“我让你去,是因为张老师你有赋。”
他顿了顿,眼神软了些,“我看过你画的画,画得比那些挂在文化馆里的好多了。你不该待在铁北,你的手……”
他碰了碰林暮的手指,冰凉的,细长的,“不该用来洗盘子,也不该用来搬零件,就该拿着画笔。”
林暮的眼泪这次没忍住,吧嗒一声掉在了简章上,晕开了一块红色的墨迹。
他赶紧用手去擦,却越擦越花,最后干脆放弃了,任由眼泪往下掉,砸在简章上,砸在自己的手背上。
江川叹了口气,笨拙地把他揽进怀里。
他的怀抱很结实,带着机油味和冷风吹过的味道。
林暮把脸埋在他的棉袄上,眼泪浸湿了一块布料,他能感觉到江川的心跳,沉稳有力,一下,两下,像鼓点,敲在他的心上。
“哭什么?”江川的声音闷闷的,从头顶传来,“钱的事我真能搞定。”
他拍了拍林暮的背,动作还是那么生涩,“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修东西的,脑子好使。”
林暮没话,只是摇了摇头,把脸埋得更深了。
他知道江川是在安慰他,八千块不是数目,哪是搞定就能搞定的?
可他现在不出拒绝的话,江川的怀抱太暖了,暖得他不想离开,暖得他想把所有的害怕和犹豫都暂时忘掉。
“走吧,回家。”
江川松开他,帮他把眼泪擦干,动作还是那么笨,用的力气有点大,擦得林暮脸颊发红,“王奶奶今估计又蒸了馒头,去蹭两个。”
林暮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把怀里的招生简章抱得更紧了。
简章上沾了他的眼泪和江川的机油印,皱巴巴的,却像是有了生命。
他看着江川弯腰锁工具箱,蓝色的工具箱在路灯下泛着冷光,上面的锁是江川自己焊的,形状有点歪,却很结实。
江川锁好工具箱,背起那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今晚要带回家修的收音机——是三楼李奶奶的,孙子要听英语,催了好几次了。
他转过身,对林暮伸出手:“走了。”
林暮把手放进他的手心,他的手很暖,指腹上全是茧子,却异常有力。
江川牵着他,走出蓝色的塑料棚子,走进铁北的冬夜。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从来就没分开过。
风还在刮,却好像没那么冷了。
林暮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江川的手很大,把他的手整个包在里面。
他想起那张招生简章,想起江川那句“钱我来想办法”,想起他眼里的光。
也许,铁北的冬,也没那么难熬。
也许,他真的能走出这片灰色的空。
林暮抬起头,看向江川的侧脸,路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
他突然觉得,怀里的招生简章不再像烙铁,而是像一盏的灯,虽然微弱,却足够照亮他脚下的路。
而牵着他的这个人,就是那盏灯的光。
江川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眉头又皱起来:“看什么?”
林暮赶紧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没什么。”他声,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蹦蹦跳跳的,“就是觉得……今的路灯好像比平时亮。”
江川嗤笑一声,没话,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两饶影子在路灯下拉得更长,慢慢消失在筒子楼昏暗的楼道口。